江让闻言却仅是唇畔含笑,男人如今除却敷药的时间,眼上的白纱都会取下,他的睫毛十分浓密,不自觉垂下时,恍若一柄月光下轻轻拢上的小扇。
江让叹息道:“你啊……这山阴村常有野兽出没,罗公子一介医师,这么晚不曾归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一瞬间,商泓礼只觉心中隐约泛起清幽的涟漪,他泛白的指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方才涩着嗓音道:“阿让平素待他那般冷淡,我竟不知、不知你这般忧心于他。”
一身清泠白衣的男人顿时默了默,许久,他无奈摇头道:“这是又醋了?”
江让说着,忽地轻轻伸出修长的指节,温冷的指腹探出,无神的眼眸微微抬起,动作间恍若是要抚摸闹脾气的小犬。
那一瞬间,商泓礼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江飞白,可自冠上“周予白”这个名字后,他的身体便也好像自动继承了某种讨好的惯性。
江让只是伸伸手,他便控制不住地垂下头、塌下肩,毫无昔日的帝王威严,奉上自己的头颅——他不想让叫那双手落空,更不想叫那人的眼眸中显出失落的神色。
微凉的指尖寸寸抚在颊边,于是,刹那间,青竹与皂角的幽香便如燃尽的青烟般,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息间。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弓着腰背、拢上眼皮,轻颤着濡湿的手腕,覆上了那双手。
高高耸起的鼻骨顶在男人泛起热意的手心,呼吸如浪潮般起伏。
在这一刻,商泓礼陡然想到了很多尘封在记忆中的画面。
他记得昔年自己与江让年少同游、共读书卷的畅快模样;他也记得情窦初开之际,自己曾红着脸,尴尬地避着人清洗衣裤的模样;而更加难以忘却的,却是这人曾与自己发誓同生共死,绝不独活。
那一夜的天空恍若一张深黑到空荡的大网,朦胧的月光与晚风卷过潮湿的面庞,他们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弓箭、刀刃、杀机。
眉目间横陈着血痕的青年手持缰绳,他眉眼森冷,微微侧头,对伏靠在他身上、逐渐失去体温的自己颤抖着嘶哑道:“商泓礼,别睡!”
商泓礼有些记不清当时的画面了,他只知道,彼时的自己身受重伤,大约快要撑不住了。
他的耳边是刺耳的风、刀刃、马蹄音,当身体的疼痛已临极限时,商泓礼反而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没有疼痛、没有噪音,像是将要松垮着陷入一池温柔的沼泽之中。
可当江让的那句话炸响在耳畔时,心脏恍惚像是被钉入了一根铁钉,那根铁钉锈迹斑斑,泛起的铁皮刺得他痛不欲生。
于是,贴在对方后背处、沾上鲜血的耳廓也逐渐复苏了。
他听到了一道又一道铿锵的、令他安心的心跳声。
咚、咚、咚。
天地昏暗之前,他记住了那最后一眼。
那样满含着泪与痛苦、祈求与绝望的一眼。
而正是这一眼,叫商泓礼多年来始终难以忘怀,甚至时常为此浮想联翩、徘徊不定。
江让是否也曾有过一瞬,对他动过真心?
血色的记忆逐渐褪去,商泓礼努力屏住呼吸,在自己全然失控前,他闭眼将唇贴在那人湿润的手心中,沙哑着闷声道:“阿让,你觉得那罗远,是个怎样的人?”
失明的男人不知他此时的心绪,只略微思考的片刻,像是顾虑着‘周予白’的情绪一般,沉吟道:“罗公子自是好的,他愿为他的娘子来至此地寻药,可见是个贴心人,不过……”
江让语气中的不解愈发深厚,他蹙眉道:“阿白,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未等他将话说完,男人却忽地打断他的话语。
“阿让,”他的嗓音逐渐染上几分悲怆:“罗大哥今日随我们一起上山采药,因遇猛虎……不甚坠崖了。”
眼见江让愣神了一瞬间,商泓礼心尖陡然涌上几分难言而隐晦的喜意。
他总也忍不住地想,这人这般聪慧,会不会早已猜透他的身份?
他此时,会不会有哪怕一分的情绪,在为他的‘死亡’而伤怀?
商泓礼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了。
因为那般霁月光风的谦谦君子竟愣愣的红了眼眶,虽非泪眼朦胧的憔悴,却也是难掩伤感与失态,恍若失了几分魂般。
商泓礼喉头微动,一时间心头涌起几分异样的柔情,他控制不住地将男人拥入怀中,木筷与木碗因着他孟浪的举动而滚落在地,掀起几分不小的动静。
江让没有挣扎,他只是顺势伏于男人的肩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流淌而下,叫人看不清神色。
商泓礼吞咽着口水,努力压抑着情绪,眼眸沉沉轻声哄道:“阿让,你莫要难过,罗大哥约莫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好在从前他将那治眼疾的药物与方子给了我……总归,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江让没有说话,二人抱在一起,好半晌乌发男人方才偏开头颅,露出了潮红的眼眶,他无神的眼眸中溢出几分荡漾的水波,抿唇道:“阿白……过几日,我们收拾一些衣物,给罗公子立一座衣冠冢罢。”
商泓礼眼中柔意更甚,轻轻应了下来。
大约是因着听到‘罗远’坠崖的讯息,江让今日的胃口不甚好,没吃几口,便不肯再多吃了。
商泓礼左右也舍不得叫他皱眉,最后只在炉子上煨了些养胃的粥饭,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夜间睡得规矩,许是今日听了不好的消息,江让夜间翻来覆去,似是难以入眠,加上男人此次实在受伤过重,体质难免差了许多,便是温养了这些日子,也实在不够看。
于是,大约在夜半的时候,商泓礼便惊觉怀中人的温度不正常。
江让发了高热。
那人一张文雅的君子面烧得通红,脸中潮红无比,嘴唇起皮,额头溢满新雪般的细汗,连带着浑身的皮肤都泛出薄薄的粉来,口中低声喃喃着什么。
商泓礼被骇得浑身发冷,也顾不得对方会不会发觉异样,趁夜便唤了暗卫将太医带来。
一整夜,小院内灯火通明、热水不息。
商泓礼熬得双眼通红,将近恍惚,看着榻上心爱之人陷入梦魇,痛苦挣扎的模样,他一时间控制不住心绪,口中一甜,竟是咳出了一口腥甜的血水来。
一旁本就年迈的太医脸都白了,险些没厥过去,拼着一把老骨头也要来医他。
相比较旁人的惊慌愁云,商泓礼却只是低低垂下眉眼,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眸再不如从前锋锐凌厉,他漆黑的眼中显出粼粼的微光,像是脆弱的、被扰乱的潭水。
商泓礼疲惫地挥挥手,一双漆黑的眼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床榻,他近乎失声道:“不必管我,陈年旧病罢了,你且全力将他医好。”
太医无奈,只好继续想法子为榻上的男人退热。
一直来来回回折腾到天明,江让的高热才算是退了下去。
天边破晓,小院内又恢复了昔日的冷清,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如今,屋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发热的男人极其怕冷,唇色泛青,屋内光是有炭火还不够,商泓礼便褪去衣物,心甘情愿地暖着那人冰冷的手脚。
商泓礼不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又或许只是迷迷糊糊的一会儿。
总归,等他醒来后,身畔的爱人已然微微睁开了潋滟无光的黑眸,汗湿的发丝黏在额畔,惨白的面颊多了几分红润,如同一枚略微带着酸涩的果实。
商泓礼张了张唇,他的眼神是连自己都不曾注意过的柔情与小心,方才要出口说话时,男人却只觉心口处微微泛起几分痒意。
目光轻轻垂落,只见,一双素白无力的手腕正柔软而轻和地落在他胸口处的一道狰狞疤痕上,那人青葱般的指尖轻轻划着、按揉着,极尽的温柔竟将它衬得像是一个留连的吻。
商泓礼还有些恍然,他闭着血丝遍布的眼,下意识地轻轻牵住那只手腕,低柔落下一吻:“……阿让,你病了,再多休息一会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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