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妄春注定无法从江让口中得到答案了。
男人看着他的眼神是全然的无法理解与嫌冷,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能问出这样自取其辱的话。
窗外的风声渐止,拨开乌云的月光如刀刃般游移入室。
就着凄冷的月色,妄春从那双黑眸中看到了状若疯癫的、可悲的自己。
疯狂的妒忌与恨意一瞬间扎根而生,锋锐的獠牙抵在男人的颊侧,蛇妖嗓音阴戾道:“你喜欢宜苏是吗?”
“江让,你知道吗?”妄春紧紧贴在江让鼓噪的心脏处,细细地嘶哑道:“宜苏从未喜欢过你。”
“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吗?”
“他一直都知道山洞里强迫你的人是我,可他却还是把我带到你面前,你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江让面颊一瞬间生出几分苍白,他抿着唇,忍耐再三,约莫是想辩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可妄春却并未给他说出口的机会,蛇妖一字一顿,死死盯着他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吗?你从前的记忆全都是模糊的吧?”
“江让,从头到尾,从始至终,这鞋都只是一场梦,我和宜苏是商泓礼派来勾引你、令你犯下滔天大罪的棋子。”
妄春勉强弯唇,轻声道:“棋子,怎么会动情?”
话音渐消,头颅一瞬间刺痛无比,江让甚至觉察到眼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
恍惚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令他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连带着视线也完全陷入了黑暗。
在黑暗袭来的最后一瞬,男人隐约感觉到一个冰冷的、带着潮湿的吻,如扑朔的蝶翼般落在他的唇上。
它消散得极快,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
妄春自那晚后便再未敢去见江让。
他知道男人厌恶他、不想看见他,于是他便化作蛇形,日夜蜷缩在森冷的蛇洞中,一连半月一动也不动,仿若一具死去的腥臭蛇尸一般。
连苍蝇、蚊虫、蚁虫都会大着胆子来啃咬他的皮肤。
可便是这样,他也依旧沉默地、没出息地缩在洞中。
那狐狸精的法力不及他,被他的蛇毒控制了三日,眼下大约也要解开束缚了。
妄春不明白为什么梦境还没有结束,那日就着妒火他几乎将话挑明了,按理来说,受到这般的冲击,梦境应该很快便会结束才是。
除非……
颓丧的蛇妖面色陡然一变。
他甚至赶不及将自己灰扑扑的身体清洗干净,跌跌撞撞起身便朝着山下的村庄奔去。
日光渐落,灿红的晚霞自天边泛出血一般不详的色泽。
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小贩们已然收了摊位,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泛起了炊烟。
没人任何人注意到面容苍白惊惧的妄春,仿佛他只是一阵掠过的虚影与冷风,并不存于世间。
“砰——”
打开院门。
小院依旧是初时的模样,只是因为主人不在,显出了几分寂寥的死气沉沉。
江让不在家里。
已是晚饭的时候了,男人怎么会不在家呢?
妄春双手颤抖,他哆嗦着控制不住地咬了咬舌尖,努力压下心底的冷与惧,转身便朝着市集而去。
市集中的摊贩基本都散尽了,可怪异的是,其中一个书画摊位边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妄春只隐隐听到有两个离去的男人摇头叹气道:“我还当那些纨绔公子哥终于肯放过那江秀才了……”
“是啊,都快个把月没来找茬了,说是他们附庸风雅随着家里头去了上京,我还当他们不会回来了。”
“江秀才不容易,好不容易要过上好日子了,又被他们盯上了——”
“那些纨绔只当我们这些老百姓是玩乐的牲畜呢,被他们盯上了,除非玩死了,只怕都不会放过罢。”
面色苍白、眼尾泛着红意的美艳男人身体微僵,他几乎听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
他唯一知道的是,江秀才就是江让。
江让被人欺负了。
妄春从未觉得一段路会这样长,冷风如利刃一般钻入他的鼻息中,刺得他眼窝生疼。
直到他看到朝堂上那样威严的江大人、小院中那样温柔和煦的书生、床榻上与他拼命抵抗的男人被几个穿着华衣的男人围着捉弄时,脑海中一切的思绪似乎瞬间被清空了。
江让看上去糟糕极了,他坐在书画摊的案板边,面色苍白,文雅白皙的额头上溢满了汗水,身上套着的柔蓝破旧的布衣衬得他愈发削瘦、消沉。
即便周遭的几个纨绔调笑地揽住他的肩膀,他也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镇定自若,只是,捏着书页的指骨却绷出几分青白来。
一个穿着金丝绸衣的纨绔凑近他,笑嘻嘻地以指节挑起他的下颌,道:“……我说江秀才,今儿你若是不肯将这书中的内容念出来,可就别想回家了。”
旁边另外一个纨绔也眼馋似地凑近几分,用自己的手掌覆上清瘦男人的手骨,摩挲再三,低笑道:“怎么又开始犟了?之前不是一直很好么?我们只是走了一月余,你便又开始装清高了?”
“江让,”他慢慢地、似笑非笑道:“这些艳情册子可都是我们从上京特意为你带回来的,你现下若是不念,今晚便来本少爷的榻上念,如何?”
江让只是纹丝不动地垂头,浓密纤长的黑睫扇动,于铺在面颊上的艳红残阳间打下一片阴影的色泽。
那人看得痴了,伸出指节想要去触碰。
可他方才伸手,整个手臂却直直被削断,血液喷涌,重重坠落在地。
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人还愣在原地,好半晌方才抱臂惨叫起来。
江让苍白的脸颊上被溅到了大片血迹,浓稠的血液顺着玉色的皮肤纹理慢慢往下流动,可他却并未显出半点惧怕的模样。
男人只是平静地擦了擦颊侧的血液,连眉头都并未蹙起分毫,仿佛他擦去的只是天上落下的水液一般。
周围有人开始尖叫起来了,鼓噪的耳膜边是人们尖锐的嘶吼:“杀人了!杀人了!”
江让微微抬眸,正对上眸色猩红,露出尖锐獠牙的蛇妖。
妄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然跪在男人的膝边,如同一只被遗弃许久方才寻到主人的牲畜一般,泪水流了满面。
“江让,别赶我走,”他哽咽道:“我会乖的、我会听话。”
好半晌,妄春忽地感受到头颅顶部传来的温暖抚摸。
他猛地抬头,对上了男人温和、宽容、沉静如深海的眼眸。
妄春几乎瞬间便意识到,江让想起来了。
他勉强擦了擦颊侧的泪水,几乎不多加思索便微微仰头,献祭一般地朝着男人露出脆弱的脖颈。
“江大人,妄春日后只为您驱使……只求您不要赶我走,让我跟随您左右。”
江让盯着他瞧了半晌,好一会儿,才缓缓颔首,如闲谈般温和道:“既是如此,赵家、李家、周家、王家,便全部交于你了。”
“阿春,”江让轻轻牵起他的手腕,温情脉脉地拂过美人颊侧的泪,意味深长道:“虽只是幻境,我也不想看到他们留有活口。”
“去罢,我就在这里等你。”
江让轻轻弯眸,看着眼前愚钝的蛇妖激动的要叩首的模样,摆了摆手,竟闲情雅致地翻起了手边的艳情画册。
男人每翻一页,耳畔便有惨烈的叫声响起。
不过片刻,江让便兴致懒懒地放下了手中的画册,脚下已是血流成河,一个浑圆的头颅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平静地想,年少时候觉得屈辱、痛苦、颜面扫地的事情,放在现下来看,也不过如此。
这种肮脏的蝼蚁甚至都不必自己动手,自然会有鹰犬替他绞杀。
江让轻轻抬头,看到不远处面露担忧的白衣狐妖,慢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想,他还得感激商泓礼,亲自将两条好用的走狗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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