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完全的、毫无保留地露出了一张温雅含笑、叫人呼吸停窒的君子面。
陈彦书曾无数次幻想过,多年后,他该以何种姿态与江让重逢。
或是战场相见、或是于人海中窥视、或是断头台上远远一瞥……他幻想过很多,可那样多的苦涩心事中,那人的眼中始终不曾映出过他的模样。
陈彦书比谁都明白,他与江让是天堑之别,对方或许连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二人此生最大的可能,是死生不复相见。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不曾想到,他们会在这草莽之地相见,对方甚至是以魏烈那粗野莽夫的夫人的身份示人。
魏烈怎么配?!
陈彦书收拢眸中的嫉毒狠戾之色,他抿唇,身形微微摇晃,手中荆条捏得愈紧,音调却带着几分哑意与失落道:“大人,您打我吧,彦书实在…惭愧,若非我助长匪贼气焰,大人也不必、不必委身于他——”
他说得悲怒,一双冷梢的黑眸都多出了几分痛苦的意味,全然不似几日前,他引导山寨众人舆论,妄图强压魏烈令江让‘磨骨’的狠辣模样。
两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只是江让显然更胜一筹,他心知肚明对方这般模样多是伪装,于是,便十分从心地接过对方的话头,面露无奈,取过荆条丢于一旁,温声劝道:“罢了,此事也怪不得你,要怪便怪那匪贼实在嚣张。”
“只是……彦书,”江让的声线带着几分稍稍淡下来的笑意,他微微敛眉,低声道:“我随那魏烈来此地,当了这所谓的夫人,确实是有目的的。”
陈彦书眸中显出几分郁色,他微微抬眼,定定看着江让,轻声道:“江大人且直说无妨,我陈彦书这条命都是您救回的,此生都愿供您驱使。”
江让无奈笑笑道:“你啊……怎么和当年一般,还是这样犯轴?还记得当初,你偏要随我一起走,说要从军,我当时便想,怎么有这般死心眼的孩子。”
“彦书,”男人轻声道:“当初情形危机,战机四起,我只能留余你一袋金子,先行离去…后来,你可还好?”
陈彦书双臂微微颤,连带着苍白的嘴唇也轻轻哆嗦,他从未想过,那高高立于神坛之上的人,竟也会这般…挂念自己。
他眼眶微红,喉头耸动,好半晌方才沙哑道:“大人,我无事,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好,也一直期盼…与您相见。”
他怎么会过得好呢?
那袋金子虽是江让命人暗暗塞给他的,第二天就被那些一直欺辱他的、苟活下来的乞丐们摸出来,抢光了去。
他们踩在他的身上、脸上,嘲笑他运道不错,却是个早死的命。
至今,陈彦书仍记得那乞丐咧开黄牙,笑嘻嘻踢了踢他的脸,笑道:“你这死人脸癞皮狗还真是运气不错,想随着那位江大人跑了?也得看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啊,你这张脸啊,就是去自荐枕席,那江大人看到只怕都会被吓得in不起来吧?”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陈彦生眸色微微暗沉几分,唇畔勉强弯起一道自己彻夜训练出的温柔笑意,虽仍有几分难看,却比从前那状若鬼煞的模样好了太多。
他僵硬笑着,沙哑道:“大人,您来此有何目的,大可与我直说无妨,彦生既与您相认,自此便愿做您座下鹰犬。”
“您若是想要这渡生寨,也不无不可。”
江让眸中闪过一抹暗光,他自然不可能全然信任此人,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性情是会随着环境而变,譬如眼下,谁又会知晓,当初那可怜的乞儿,如今竟会成为这极西之地振臂一呼便有无数人拥戴的草寇?
享惯了权力滋味的狼犬,是不可能甘愿作他人鹰犬的。
所谓的喜欢,更是世上最易摧折的奢侈品。
毕竟,它要倚靠的,是旁人的真心。
而真心,瞬息万变,
江让敛眉,淡漠冷静的音调中,却显出几分管中窥豹的狼子野心。
“陈彦书,”他说:“我此次前来,确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招降渡生寨。”
“只是,此招降,却也是收服。”男人眼眸深深,如此道。
招降是为朝廷,收服,便是归顺于自己。
毕竟,收服了渡生寨,便也与收服极西之地无异。
陈彦书约莫不曾想过此事,更不曾想过江让竟有反心,闻言,面色霎时一变。
只是,他很快便兴奋了起来,连隐隐泛青的指节都哆嗦了起来。
陈彦书怎么能不兴奋呢?他比谁都清楚,若是眼前这人想要起事,那改朝换代,大约便是早晚的事了。
从龙之功啊…在这个时代,近乎是每一个野心家的梦想。
更不必提,他的主上,会是眼前这人。
——他魂牵梦萦、痴恋了数年的心上人。
在某一瞬间,陈彦书对江让除却有澎湃难消的喜爱,还有愈发狂热的敬仰。
除此之外,渡生寨早晚覆灭的结局,也会因此而该。
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人与人的关系、联盟便也会变得坚不可摧。
于是,陈彦生死死捏紧了溢血的掌心,紧紧盯着眼前辉光万丈的男人,一字一句沙哑道:“愿闻其详。”
江让只是淡淡一笑,他眯了眯眼,近乎平静道:“你既知我当年事迹,便也明白,我起事,是为天下百姓……”
他轻叹道:“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建木诸国也是虎视眈眈,当今商皇毫无建树,愈发昏聩享受,这天下,早晚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不必提商皇如今已然注意到极西之地了,渡生寨抵不过朝堂兵马,早晚会被彻底围剿。”
“彦书,你是个有能力的好孩子,若你愿归顺于我,助我降服渡生寨,日后,我必会为你留下一席之位,也不必受在此地受那魏烈压一头的滋味。”
“当然,”江让唇畔含笑道:“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江让此话还不曾说完,便忽地听到‘噗通’一声的跪地声。
陈彦书面色涨红几分,束起的乌发凌乱搭于肩头,他朝着男人磕了三个头,旋即道:“陈彦书,愿追随江大人左右!”
江让盯着他看了片刻,旋即唇畔微微勾起几分笑意,躬身扶他,温声道:“好孩子,这样激动做什么?莫要伤到自己。”
陈彦书顺着他的力道起来,黑漆漆的眸中显出几分星火般的亮意。
男人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耐不住失笑。
江让嗓音含笑道:“既是如此,我便有一事吩咐于你。”
“大人但说无妨,此地皆是我的人,无人探听。”
江让微微颔首,轻声道:“几日后,便是我与那魏烈的大婚之日,届时,便是起事之时。渡生寨中已然被我安插了数名内应……”
江让前段时间跟随魏烈外出,‘救’下了不少‘贫苦百姓’,他们不是旁人,正是商皇安排给他的兵马。
还有一部分他的私兵更是早早融入了渡生寨,混到了不小的职位,这段时间,崔仲景便是他们在帮着照看监视。
“彦书,你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策反一部分寨子里的人,若能兵不血刃地融入朝堂,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陈彦书当即应下,只是,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蹙眉道:“您有所不知,渡生寨以武力为尊,魏烈性子粗野仗义、又有自立为王的念想,不少兄弟都是誓死追随于他的。”
江让眉宇微动,旋即淡声道:“既是如此,若劝不动,便作罢…至于魏烈,他若是认不清时局,便与官兵一同围剿了便是。”
“届时,这山寨余下的事务便由你一手主持。”
闻言,陈彦书不动声色的眉眼松缓几分,拱手垂目间,板正僵硬的唇畔多了一丝笑意。
这实在怪不得他不讲义气了,毕竟,自从知道魏烈抢上山寨的压寨夫人是江让开始,他们便注定会走到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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