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不了少年江让蹲坐在树枝间,肆意朝着他笑,拿毛桃砸他的模样;
他忘不了少年江让与他因为课业意见相左而在夫子的课堂间认真辩论的模样;
他更忘不了江让曾为了作弄他,起早蹲在他床头,面上挂着凶恶的鬼面,只为吓唬他的模样。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或许便是这般罢。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违背被规训出的本能,将这人刻入骨缝与呼吸间,茫然而珍惜地收藏了起来。
是以,即便崔仲景明知自己现下是趁人之危、是背信弃义、是无耻下流之举,可他仍舍不得推开轻轻吻着自己面颊、眸光含情的江让。
入骨的礼义廉耻令他心如刀绞、痛苦茫然,可眼前垂怜他的、于他年少时期便全然盛开的荼蘼花,却令他额汗流淌、喉头翻滚、手骨攥青。
当那人的舌轻轻落在他蠕动的喉骨边,崔仲景闭上了眼。
他颤抖的、满是汗液的手腕左右轻轻搭上江让线条美丽的肩膀,天地翻转,他的手骨撑在江让发丝缠绕的颊侧,崔仲景恍然只觉自己也醉了。
醉得不分朝夕。
醉得朝生暮死。
烛火摇曳、屋外花影轻拂,偶尔有几瓣碎叶残花落在他轻微凹陷的、如藤条间隙的脊背间,如划着白帆般,一路驶远。
崔仲景垂头合目,私吻只淋漓地、如一场密密的雨水般降临。
一直到他发现江让其实根本从头到尾不曾对他有半分欲望,这场淅淅沥沥的雨,才近乎困焦地停下。
他猛地抬首,看到了江让隐约睁开的、含着水液与浅笑的眸。
慵懒弯眉的江大人如此道:“崔仲景,怎么停下了?”
原来他没醉。
原来,他只是在作践他。
崔仲景只愣愣地、通身发冷的停滞在被褥间,像是一尊即将溶解的泥像。
烛火随着冷风颤抖,他近乎狼狈地下了塌,连衣带都不曾系好,脊骨近乎坍塌地躬下几分。
他在江让含笑玩笑的眼神中,抬起手腕,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
眼见江让诧异后逐渐变得疏冷的眸色,他简直如丧家之犬般逃开了。
那天夜里,崔仲景抄了将近一千遍的‘克己守礼’。
他熬得双目通红,如果他还有些风骨,便该以死谢罪。
崔仲景想过投湖,可他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江让的作弄、还是因为心底被突破的底线而渴望死亡。
直到第二日江让按着额角,疏冷从容的告诉失魂落魄的他,他昨夜确实是喝醉进错了房间。
临走之前,江让看着他的眼神闪过些微的波动,他说:“崔仲景,我还是无法理解你,这么多年了,你我早已位极人臣,何必再用从前的枷锁困扰自己?我们早已有能力改变规则了,不是么?”
“昨夜只是一个意外,你我都不必放在心上。”
崔仲景却不敢抬头看他,指骨却愈收愈紧。
直到脚步声渐离,男人才大汗淋漓地抬头,他任由咸湿的汗水淋入眼眶、激起泪液,于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看着那人与自己,渐行渐远。
是了,他心悦江让。
他怎么能不心悦江让呢?
枯燥的年少时光中,那人是带来春光的白鸟;战火缭乱之时,那人是所有人心中的一枚定心丸;朝堂战争中,那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行者……
多年的光阴穿梭,他们已经走到逐渐看不见彼此的地步了。
江让的心太大了,没有人看不出他的野心。
那人的欲图不仅仅是谋夺太华,甚至涉及整个建木诸国。
崔仲景始终忘不了,年少的江让曾同他说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诸国分裂已久、纷乱渐起,若无人能自波诡云谲的大势中得出平衡之道,那么,他来。
崔仲景是被举家托起、培养的直臣,只要侍奉的帝王不曾犯下大错,他永远不会冒着风险,让自己、乃至自己的家族,背上霍乱朝纲的罪名。
是以,他比谁都清楚,他们如此背道相驰,终有一日会兵戎相见。
…
空气中的沉寂被一道听不出深浅的笑意打断。
商泓礼指节握住朱笔,笔尖的墨色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晕染成一潭极弄的深渊。
他怎么会不知道眼前两人年少的情谊?
可纵然再妒忌、猜疑,他也不得不放这二人同去。
其一是朝堂之中再无谋略胜其二人之人了;其二便是,这崔仲景是个刚正不阿的直臣、又是三公之一,正好可与江让互相制衡,不至于令二人任何之一一家独大。
如此,商泓礼即便心中再如何妒忌、忌惮、猜疑,明面上却故作不知,他笑笑,如同一位再合格不过的君王,利用他的制衡之道,笑道:“朕本就嘱意你二人一同前去,如此还能互相照顾。”
“此行凶险,”商皇用力按下手中朱笔,平冷而缓慢地碾压,意味深长道:“朕会拨给你们一些武力高强的影卫,还有几支军队,你二人自行安排,务必要将那极西之地的匪贼——”
“一网打尽。”
话音方落,江让和一畔的崔仲景均微微拱手,恭敬应是。
第250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24
黄土漫天,炙阳高悬,河床中焦黄的泥土与砂砾混在一起,顺着宽大的土缝往下渗落。
不远处,马车的车轮倾轧而过,带起一阵炙热的尘土。
说来,这辆不大不小的马车自外看是平平无奇的不起眼,可当那热风掀起布帘的瞬间,却是显出一片雅致不凡的内景来。
只见那马车内部铺着柔软的绒毯,内壁乃是乌木所制、雕刻着精美花纹,大气风雅,哪怕是不起眼的牟钉,皆是以金银装饰包裹,颇为不俗。
马车内部并不宽敞,其间面对面坐着一蓝一青两个男人,两人皆是相貌俊秀、身形高挑,因着行车的路途并不坦顺,两人膝头时不时便会因着惯性而依偎相触。
薄衫下温热的触感逐渐蔓延,崔仲景喉头微动,他从来对外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又因曾与江让有过风月,是以,眼下两人仅仅是若有似无的相触,便令他克制不住地膝骨发软。
只是,他膝盖软便软,腰脊却挺得愈发直了,仿若一株强撑着、难以被摧折的白杨。
相比较崔仲景,江让便显得随性得多。
他今日披了一身简单的青衣,腰封紧束,发间仅简朴地束了一道普通的白玉冠,因为马车内燥热,男人修长的右手随意摇动蒲扇的扇柄,眉目轻懒、似是陷入沉思间,膝骨浑然不觉地抵着对面那人。
远离庙堂的江让卸去了一身官场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倒显得愈发轻懒、恍若一株倾斜而下的琼枝玉树。
江让手骨摩挲着扇柄,好半晌,方才从思绪中抽身而出。
男人敛眉,对着那神思不属的崔大人平声道:“一路走来,根据情报来说,陛下谴下的玄武军已按照你我商议之法,提前扮做民众融入此地。”
“此番我二人既是奉了私令来此,便不能惊动此地之人,既是如此…”江让说着,翩翩身形稍稍前倾几分,像是一只伏在岸边的、欲要以爪牙去够那水中鱼的狡黠狐狸一般。
他盯着崔仲景那张因不知所措而显得木然的面颊轻笑道:“崔大人,若我没记错,你比我大上一岁,我们便扮做兄弟入这西陵郡罢。”
许是觉得新奇,江让狭长漂亮的桃花眼微微转动,显出几分细微的笑意。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昔日青涩好动的少年了,现下的他风度翩翩、霞姿月韵,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成熟的修养仪态。
岁月不曾带走他的俊秀的容色,反倒将他雕琢如混金璞玉般美好。
而眼下,他就这样轻笑着,唇舌轻碰,散漫而笑意地对身前近乎失神之人道:“兄长,一路上,得麻烦你多多关照了。”
崔仲景哪里还能回得过神?
光是那人的一句‘兄长’,便令他神魂涤荡、心慌意乱了。
两人尚且不曾多言,不远处陡然传来了影卫示警的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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