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段时日来,家家户户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家中的鸡鸭等都看得极严实。一到晚上,条条村中小道上都看不见行人,只有身强体健的猎户们隔一段时日巡查一番。
雪下的愈发大,踩在脚下,能听到如小妇人们做的水磨糕点捏碎的簌簌声。
红彤彤的灯笼挂在屋檐下,在深沉的黑夜中显出几分过分鲜亮阴森的意味。
江让手中握着一柄玄色长剑,乌发以木冠高高竖起,鸦黑的马尾上零星落着星点的鹅毛轻雪,他裹着一身粗衫厚袄,灰扑扑的外衣上打着补丁,一看便知是有人深夜熬着灯光细细为他缝上的。
“……阿让、阿让,你等等。”
轻轻的、稍显虚弱的喘息声从青年的身后传来。
江让还未打开院门,闻言转身抬眸看去,细雪悄悄坠在他黑色的长睫上,随着青年唇畔温暖的弧度慢慢融化。
来人脚步急促,穿着一身浅色底衫,瘦白的面颊映着红色的火光,竟显出几分丰腴美丽的艳色。
祝妙机手肘搭着一条厚实的黑色斗篷,他浅白的睫毛如灯光下蜜色的飞蛾一般,轻轻扇动,衬着男人担忧的神色,令人联想到某些话本书文中的贤惠娘子。
斗篷抖开,瘦削的男人替心爱的青年披上,纤白的指节灵活地打着结,他一边动作一边垂眸细细嘱咐,唇畔的白雾随着雪色氤氲。
“外面太冷了,你多穿些。阿让,到值就回来,别总是等着旁人倒冻着自己了。”
江让的目光顺着他眉色中的贤良慢慢往下落,他牵住男人愈发削瘦的手腕,轻笑道:“我知道了,阿妙也快些回屋吧,我回来给你带酒酿圆子可好?”
祝妙机漂亮浅黑的眸子带着星点笑意,他忍不住轻声道:“你啊,真将我当做那些小娘子哄呢?”
江让嬉笑着勾了勾对方冻白的面颊,笑道:“不是吗?旁的小娘子替夫君洗衣缝补、洗手作羹,你不也日日如此么,祝小娘子——”
男人面上忍不住显出几分清清幽幽的羞意来,红色如春日灼灼盛开的桃花一般,势如破竹地一路由面中烧至耳根。
他颤眸道:“贫嘴,快些去吧。”
江让这才正色道:“好,我会早些回来,你一人在家也要注意,别熬夜缝衣了,前段时日,住街边的小生深夜在家缝制物什就不慎失了火,那火势不算大,却将他烧的毁了半张脸……”
青年说着说着,叹气道:“他方才十八,正是好年纪,还未娶妻,家里人都险些哭瞎了眼。”
祝妙机眸色微动,淡色病态的唇线隐隐延出几分浅笑,好半晌,他垂眸道:“可惜了,上次他同我闲聊,还说喜欢阿让你这样的男子呢。”
江让一愣,似是意识到什么,赶忙道:“阿妙莫要误会,我可一心朝着你!”
祝妙机含笑道:“我知道,他喜欢你是他事,我当然不会生气。”
男人幽幽的黑眸点着猩红灯光,意外的显出几分妖气。
他轻轻启唇道:“阿让这般优秀,自然是到哪里都招人喜欢的,我哪里会生气,只要你的心在我这里,我便什么都不惧了。”
江让这才慢慢放松下来,两人又笑说了两句,青年便动了身去村中巡逻了。
脚步声慢慢远去,祝妙机垂着的面颊上的笑意愈发扩大几分,猩红的火光如血般覆盖着他的侧脸,隐约间,男人美如润玉的脸颊被一层细细的柔光笼着,密密麻麻的蛇鳞将那张人皮慢慢扭曲、异化开来,诡谲无比。
“嘶嘶……”
猩红细长的蛇信子从他变得诡红的唇中吐出,怪诞得宛若话本中雪夜吞人的妖怪。
*
火光是在半夜中陡然烧起来的。
村中人历来坚信火德焚污秽,因此无论是祭祀还是重大的事情都会焚火示意。
祝妙机这会儿正在微弱的灯火下缝补衣物,旁边的炉子上正炖着热汤,发出轻轻的咕噜咕噜声,香气蔓延了整个小屋。温馨又暖和。
自从这段时日青年去值班了,男人总会耐心等着对方下值回家。
外面匆匆的脚步声愈发明显了,大街小巷都充斥着闷闷杂杂的声调,隐约还有几道极高的、兴奋的声音。
祝妙计蹙了蹙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素白的手披了件外衫便走出了屋。
街道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大雪已经止住了,泥土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盐粒般的霜雪,很漂亮,但人若是踩上去,便会陷入一片烂泥之中。
不远处的火光愈发冲天,祝妙机这才意识到,这雾气其实便是森冷的烟气。
有人匆匆路过他的身边,兴奋地同身畔的人道:“听说了吗?今晚那狐妖又现身了,小江连同着猎户们埋伏了数日,今夜可算是逮住了那妖物。”
祝妙机忽地顿住脚步,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那近乎浅透的眉目中却并不受控地显出几分微不可见的迷蒙。
他慢慢随着人潮一起涌去了火光的中心。
深夜的火色显得辉煌而庄重,冲天的火舌像是一位拿着罚鞭的审判神。
火色映照进男人雾黑的、却又慢慢褪色为浅灰的玻璃珠眼瞳。
他仰头看着木台上那只被粗糙绳索残忍绑起的狐妖,以及狐妖身畔站着的身姿英挺的他的爱人。
狐妖已然奄奄一息,火红的皮毛被烧得黑了几块,一张怪诞的人面也布满了细细的血迹。
而江让呢?
江让手持玄色长剑,俊朗的眉目中是满满的厌恶、冷漠,眸中的厌憎令他整个人都变得阴鸷、森冷、不通人情。
祝妙机很少看到青年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同江让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之久,熟悉青年的每一寸面目,嬉笑的、温情的、柔软的、爱慕的、渴望的……
唯独不见冷漠。
台下的欢呼声、叫好声、赞美声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嘈杂、纷乱、血腥。
近乎灼热的视线令男人颤抖得回神。
他对上了那双死气沉沉、嗤笑嘲讽的妖物的红眸。
“杀了它!杀了它!”
狐妖苍冷的嘴唇翕动,忽地露出一抹诡谲的笑。
它说:“下一个,就是你了。”
血色飞溅,一个艳尸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一直滚至祝妙机的脚尖。
台上是一具无头的狐尸,和眉心溅着妖血的青年。
人群沸腾,所有人都在奔走欢呼,宛若新春到来。
江让手执黑色长剑,长剑的边沿沾着猩红的血,他一步步朝着男人走来,面上仍带着几分肃冷寒意。
祝妙机一瞬间甚至恍惚生出一种,自己也将死在那剑下的错觉。
可很快,青年的面色便变了。
他俊朗的心上人、夫君、爱人露出一种颇为失措的焦急,江让随意踹开那晦气的狐妖头颅,轻声小心道:“阿妙,你怎么来了?吓到了吗?”
说着,青年颇为厌恶地看向那狐妖道:“阿妙莫要害怕,那狐妖罪该万死,师尊果真说的不错,妖都是害人的……”
“阿让。”祝妙机忽地抬眸,深灰的眸在黑夜的掩盖中并不真切,倒像是雾气弥散进了他的眼,哑声道:“你、很讨厌妖吗?”
烧焦的肉香冲入鼻腔,有人拎着狐妖的头颅,笑嘻嘻道:“这狐妖还真是美貌,只可惜是个畜生。”
“是啊,你快些把它扔进火里烧了吧,别吓着孩子了……”
江让这会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认真道:“是啊,阿妙,那些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害人无数,连师尊都曾被卑鄙阴险的妖族伤过。”
“他们该死!”
青年这样说着,面色晦暗,似是想起了什么,忍了忍,眸色失落了几分。
祝妙机紧了紧手腕,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下一句话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周身都似是泛出无尽的凉意。
困命锁将他的心脏都灼得生疼。
他抖着唇问:“若是他们不曾伤人呢?”
江让突然笑了,他爱怜地看着他,叹息一声才无奈道:“阿妙,你果真是菩萨心肠,可妖还分什么好坏?说到底,它们不过是毫无人性的畜生,而畜生有了伤人的力量,甚至妄想翻身做主人,就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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