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那家人,对梁教授和钱医生他们态度都很客气的,手术前她两个儿子还说了一大堆有意外也理解,只要梁教授肯收治就很感激了之类的话。他们家本身也挺困难的,就是因为儿子女儿平时都在外面打工难得过年回来才做了这个手术,之前他大儿子就表示过,不管多贵的药和机器只要能救他妈就都要做。”
“所以才害怕啊,”陆洋把电脑推到一边,拿过一沓纸质的记录单全部整理好,“人家把希望全都放在你这里,同样的也就经受不起失望。行了,这些都没有问题。”
“当然没有问题啊,你回来之后,抓病历医嘱书写规范抓得多严啊,跟那时候林远琛折磨你有的一拼,我可是不止一次听过那些学生说你了,”关珩看了他一眼,“诶,今晚的记录你都是自己写的?”
“对,”陆洋站起身把白大褂穿好,“我不放心,还是先过去ICU看一下吧。”
路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偶然的侧过头抬眼,才看见巨大的落地窗外深夜里正在下雪。
飘洒纷飞,簌簌而落,他想不起来今天是大年初四还是初五了,虽然脚步还在继续往前,但是心却好像已经驻足。
很安静,下雪天其实很多时候都很安静,就像那一天他一身血衣失神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即使别人在说话,他都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四季轮转是在回家路上的衣物添减时才会注意,日夜交替是从病房或者手术室里走出来看到窗外才恍然回神。
从他踏进医院的那一刻好像就是这样。
唯有那一个雪夜,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像是一棵苍老又畸形的树一夜之间长进了他的身体,根须接入他的血管,枝叶包裹他的身躯。
梁教授团队里所有的主治和住院医都在ICU里值守,而陆洋还是在落地窗前停住了身形。
如果产生医疗纠纷,医院关于病人从入院到最后一刻治疗的所有记录都需要马上封存,以供后期取证。所以所有的病历病程纪录和每一次情况诊断,用药和采取过的治疗手段都必须详尽准确的描述,包括跟家属的沟通内容和情况告知。很多时候,漏洞就是从病历之类的文书里面去揪出来的。
曾经他也像很多医学生一样觉得不解,觉得整天写这些东西繁琐枯燥又疲惫,因为林远琛对于这一块的要求几乎是病态的严苛,他为了这个事情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但很多事的确是自己走到工作的岗位上真正独当一面之后才会明白。
脚步声渐渐靠近,陆洋看着白炽灯照映下在玻璃窗上越来越清晰的人影轮廓,微微低下了眉眼。
“主任。”
林远琛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大概多少能猜到几分他为什么停在这里的原因。
“今天晚上的记录我都写好了,等下给您签字。”
“好。”
林远琛回复他之后也没有下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就此停驻了,其实不过数秒又好像过了很久。
“那一天是不是也是这样下雪?我记得我从北京回来的航班一直推迟,延误了快十个小时。”
林远琛就像是故意的一样。
每一次故意提起一点边角,每一次故意给一块拼图逼他想起,逼他拼上,到最后再让他自然而然地不得不面对完整的每一寸回忆。
“哪一天?”
但是这样的明知故问显然不够明智,陆洋可以选择回避。林远琛微微叹了口气,看着玻璃上与自己相视着沉默下来的学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陆洋,很多事情还是要留一个机会。”
林远琛的视线透过玻璃一直注视着陆洋的眼睛。
这场雪,下了很久。
在我心里从飞机延误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停过。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这么平静这么安宁,它席卷过我的生活,我的信念和我的骄傲,也带走了我的学生,我看着他赤足踽踽独行,看着他承受着痛苦与责难,最后倒在这场风雪里。
医疗行为需要规范分级需要有约束这没有错,但是真到了紧急的时刻,在医生眼里,生命必须永远高于一切,你尽力了才不会后悔。
所有的话语和教导,即便是随口一提都会被牢牢铭记在心里。
他就算是有错,那也只能说是他直系带教没有在场,他的操作他的判断难道有任何一点错误吗?
这一个错误就足够了,你不明白吗?
程澄看着他,怜悯也无奈。
那我问你,除了他,那天晚上张教授团队里面几个副主任,但凡有一个......
你不用问我,远琛,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你的问题。
“这场雪,真的下了很久啊。”
两年了。
深重的无力面前困顿难行,我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所以我必须任由那个雪夜一直连绵不停,凛冽严寒,才能让我一直不要忘记。
“我今年放弃了博士的名额,因为还是希望你能再想想。”
“就这一年,陆洋,回到以前一样跟着我学习,如果到时候你合同到期了,觉得还是不愿意留下来,我也不会再阻拦你,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林远琛转过头看着他,视线直接,平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医生。
陆洋有些迟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医院的工作已经这么繁重,如果答应那就意味着还要去实验室还要去学校,要发文章要面对更大的压力,要再次全盘接受林远琛的训练模式,还有那一句自己不肯再叫出口的“老师”。
“你可以想想,不用马上就给我答复。”
陆洋微微错开了目光,没有拒绝,但也算是表达了会考虑的态度。
手机在这时候突兀响起,是来自心外icu的紧急呼叫。
第14章
那种莫名的熟悉的下坠感再次回到了心里。
一旦发生了大家都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所有的安排其实都是有流程规章可以遵循的。
但是事态往往就不是按照流程规章去发展。
陆洋没有办法加入团队去处理CSICU内外发生的那些纠扯与哭喊,他一身湿汗,现在全身不自觉的发冷着颤抖,刚才参与抢救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的精力和体力,累到几乎虚脱,手上的血色刚刚才彻底洗净。
但是他没办法停下,危重抢救记录,用药措施记录和三联单死亡病例汇报以及所有还有遗漏的文件他必须要尽快补上,每一个字都必须斟酌准确,加上还有病理报告和检查所有的单据和分析需要整理,时间短暂他必须抓紧。
病人的情况太过糟糕,就算心脏是跳动着离开手术室的,但是重症所有包括血液净化,ecmo在内的仪器全部上了还是挽救不回来,心衰肾衰严重,生命最终还是慢慢无力下去。
他在仪器管泵全部拔除的那一刻,比起伤感无奈,更多的是一种荒芜感,像是胸腔里灌入一阵阵往下吹的风,又像是之前在游乐园里坐海盗船时,摆动到极限的那一刻瞬间的心脏失重。
但是这种感觉不能停留太久他必须马上恢复严谨和细致,家属的哭天抢地和嘴里一句句的话语,都在昭示着风险。
病人临床判定死亡一小时左右,病人家属提出了封存病历。
医务科,病案科,保卫科,医调会从清晨到上午来了几波人,所有文书纪录在签了一圈名字后,又在见证下逐页复印完,把原件和其中一份复印件按照要求全部封存进行托管。
陆洋身上是已经换过但又被汗水浸染过的洗手衣,全忙完后头脑仿佛像一瞬间被清空,盖着一般住院医值班室扯过来的被子,才迷迷糊糊地在护士站旁的休息间昏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微信群里接连的“收到”震醒的,告知了下午的紧急科室会议。
根本没什么好讨论的,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呗,关珩一边说一边跟陆洋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接过递给自己的三明治啃了几口,陆洋都没吃出来这是个什么味道,只吃得出一嘴的沙拉酱。
“你睡了多久?”
“四,五个小时吧,在普通病房住的那几天,负责的那个护士小妹没什么经验,头都快吓飞了,我安慰了她一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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