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中的人翘首盯锅,数自己前头还有多少人。每次米粥的高度降下一截,便焦虑地狂舔嘴唇,像在隔空舔粥。这些人中,有的面有菜色、枯瘦如柴。有的衣着体面,脸也白胖,手捧海碗,怀揣有便宜不占是傻蛋的信念。
对于后一部分人,叶星辞没驱赶。谁需要帮助,谁不需要,其界限难以划分。也许某个人只是穿得好点,但家里的米缸空空如也。既然做了,就一视同仁,不必苛求。
舀粥颇耗臂力,不多时便手臂酸痛,大家轮班来。叶星辞替下子苓,舀起一勺白粥,倒入面前的大瓷碗,却窥见一道刺目金光闪过。
再一视同仁,他也忍不住质疑:“喂,你手上还戴着金镏子呢。”
“金镏子又不能吃。”那男人不耐地斜来一眼,“好好熬你的粥吧。”说完,一边走,一边将嘴凑在碗沿吸溜。
叶星辞心里窝火,手上的动作也粗暴。目光迎上一对怯生生的黑眼睛时,那火倏然熄了,心也柔软下来。
是昨日见过的,正在寻买主的小姑娘。羊角辫插着一根枯草,被父亲领着,踮脚着迷地朝锅里巴望。
叶星辞舀了两勺粥,放进缺了口的碗里,告诉男人:“以后天天来吧,先别卖闺女了。”
男人拘谨而苦涩地笑了笑,牵着女儿离开。却没走远,而是眼巴巴地看着叶星辞,似乎有话想说。
叶星辞将锅勺递给于章远,走出粥棚,问他们何事。男人吭哧半天,低声问他王府买不买人,想给闺女找个好去处,依依不舍道:“这丫头听话,会做针线活。”
“你若是个混蛋,我可能就把她买下了。但我看你根本舍不得,所以还是算了吧。”叶星辞笑眯眯地在小姑娘头上揉了一把,顺便摘掉那根枯草,“眼看春耕了,每天来这喝粥,熬过这段时间,然后到城外田庄做做短工。你可以去宁王爷的田庄,就说王妃叫你去的。”
男人感激地点头,以袖拭泪,牵着女儿要走。
小姑娘不小心踩了叶星辞一脚,诺诺地道歉。叶星辞笑着从身上摸出一块点心送给她,她愣了一下,惊喜地把点心塞进嘴里。她鼓着腮帮子,直勾勾看着他,又踩了他一脚,然后期待地伸手。
“哈哈哈……没有了,就这一块……”叶星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目送父女俩走远,返回粥棚。
小太监福全和福谦将他拉到僻静处,提议往粥里掺沙子,能尽量减少那些不饿还占便宜的。因为真正需要救济的人,不会介意粥里有沙。
“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福全道,“兆安的粥厂施的粥,回回都有沙子,可我还是喝得可香了,就是偶尔胃疼。”
经过慎重考虑,叶星辞选择拒绝:“善念无需经过筛选,乞丐也值得一碗干净的白粥。算了,就先这样吧。”
子苓等人提议,叶星辞该亮出王妃的身份。王妃当街施粥,可以为王爷积攒民望啊。犹豫之际,已被姑娘们簇拥回府,为他梳妆打扮。他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半推半就。
“唉,你们就爱折腾我,妆别太浓哦。”叶星辞坐在妆台前认命地阖眼,随她们笑嘻嘻地摆布。唇上一凉,是点了胭脂,他轻抿嘴唇,动作已然生疏。很久不涂胭脂了,陌生的芬芳提醒着他,他仍是“公主”。
“让开,我来梳头,我梳得好,嘻嘻……”
片刻,姑娘们不再动作,兀自惊叹。叶星辞缓缓睁眼,与镜中风华绝代的美人对视。发髻轻挽,几支玉簪斜卧其间。双瞳剪水,般般入画。配一件素气的浅绿袄裙,宛若春日里第一片新叶。
只是,相比一年前,他的肩膀更加宽阔,轮廓也更加英气。
“叶小将军生得真美,让人不忍移目。”子苓对镜柔声夸道,“只要别开口闭口就是老子,哈哈。”
“老子得走了,不然他们几个忙不过来,哈哈。”叶星辞大大咧咧地起身,临走前又瞥一眼镜中朱颜。夏小满的声音掠过耳畔:当你照镜子,你首先看到的是大齐的社稷,是太子,是叶家百年盛名,最后才是你自己。
最后才是我自己。
回后门的路上,碰见管家王喜。他犹豫地问起这半天施出去多少米,得有一石了吧,显然心疼了。叶星辞笑着说,自己会用嫁妆买粮,不走府里的账。
“王公公真抠门儿,这可是给他家王爷长脸的事。”姑娘们小声议论。
叶星辞迈出后门,抬手制止道:“别这么说,管家不容易。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王公公必须精打细算。”
他挽起袖口,投入忙碌。伙伴们一边添柴烧水加米,一边“王妃王妃”地喊着,宁王妃当街施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那些裙屐少年、纨绔子弟,都来一睹齐国公主的风华。粥棚对面的墙头,黑压压坐了一溜人,垂下的小腿活像挂在房檐的一排腊肉。
米汤热气氤氲,仙气似的笼着王妃。隔雾观美人,越看越精神。不过,惮于宁亲王的地位,没人敢表现出轻浮,只静静观赏。
叶星辞顺势而为,让也来帮忙的四舅搬出个箱子,贴上“积善成德,善满三千,天必降之福”的字条,向这些公子哥收取善款,多少随意,银子会用于继续接济穷人。花花太岁们负气斗狠,一个赛一个的出手阔绰,整锭银子往里扔。
未来一个月的粥钱有了,叶星辞想。
午后,楚翊如约而至。
他衣着随意,打扮得像个英俊的家丁。见粥棚四周人头攒动,不仅有排队打粥的,还有围观的,连墙头都长出人来了。真热闹,这是看什么呢,他也笑着往前凑,旋即笑意凝固:原来,是看我老婆呢。
这臭小子居然又穿起女装,正操着一柄长勺,孔武有力地搅和一大锅粥,都起漩涡了。一对小巧耳坠,在被热气熏红的颊边乱晃,晃得楚翊直泛酸。他拨开围观者,像在人群中游泳,走近粥棚。
“九叔,你回来了,今天不忙?”一个服饰华贵的俊朗少年开口问候,居然是四哥的儿子。这小子像走地鸡,耗在街上的时间,比在家里都多。他爹一出门理政,他就溜出来玩。
“都聚在这看什么?别添乱,挡着领粥的人了。”楚翊神色晦暗。
“学习如何熬粥。”庆王世子诚恳道,“掌控火候,搅动手法这些。”
学个屁!你是来看你九婶的!楚翊叫他们退远点,别阻碍排队民众,随后从王妃手里接过长勺,低声问怎么打扮成这样。小五笑嘻嘻道:“王妃当街施粥,也算一段佳话。”
“嗯,人美心善,半城人都跑来看你。”楚翊嘀咕。
“吃醋啦?我又不是大门口的石狮子,放心,没人敢摸我。”少年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只给你摸。”
楚翊小腹一热,像被热粥淋了一身。好想一箭把太阳射熄,然后就可以在夜晚的被窝里尽情……唉,此非君子所为。
他小声闲聊光启殿的日常:“因为上回的丑事,四哥还郁闷着呢,也更恨我了。批阅奏折时,他总是一边盘手串,一边乜斜我,然后手上更使劲,大概把手串当成我了。”
“他憋着坏呢,我们得提防点。”叶星辞用羹匙尝了尝米粒,这一锅还有点夹生。
“坏吧,他再行差踏错几次,就彻底失信于皇上和吴大人了。”楚翊侧目望向蜿蜒的队列,“人可真不少。”
忽听一阵嘈杂,四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互相搀扶而来,挤在粥棚前,神情痛苦地哀嚎。他们年岁不大,却很显老,有一种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的感觉。
叶星辞蹙眉观察,瞬间断定他们是找茬。脸虽脏,却是刻意涂抹。衣服的破洞也是剪的,有着麦茬般整齐的缺口,而非经年累月的磨损。古董有做旧,这伙人则是“做穷”。
“救命啊!我们喝粥喝坏了,宁王府往粥里掺毒药!”四人捂着肚子凄惨嚎叫,陀螺般满地打滚儿,“居心险恶,嫌我们这些穷苦人碍眼,就想把我们都毒死!”
“什么,粥里有毒?!”民众哗然,刚盛了粥正在喝的,全都噗地吐了,还使劲抠嗓子。那些前来欣赏美人的公子哥,也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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