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辞抖了一下,忍住眼泪,让它倒流回心里,整个人轻轻抽噎着。
当他失去了女人的皮囊,便不再值得怜惜。他的坚毅、勇敢都是应该的,必须与生俱来,被骂不能哭,被打不能喊。妇道是女子的枷锁,而预设的坚强,又何尝不是男子的桎梏。这两样,年少的他都“有幸”体会过了。
“对不起,我……我从前不骗人的,大家都说,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真的!”叶星辞难过得有些语无伦次,两手在身前拧得发白。他朝前冲了半步,想离楚翊近一点,又讪讪地退了回去,“我没办法,将错就错,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了。”
他局促而难堪,就像个上门借钱的穷亲戚。
楚翊冷哼一声:“那你真是天赋异禀,骗术精湛。而我,恰好是个瞎了眼的傻子!”
“那夜在小船上,我问,如果我突然变成了男的怎么办。你说,只要确定是我,就还喜欢。我又问,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会如何。”叶星辞裹紧衣衫咕哝,嗓音颤抖如身处冰窟雪窖,“当时你说,会尽力体谅我,我真的信了。你说的话,我都信。”
“我体谅不了。”楚翊阴着脸,冷冷朝窗外一指,“你给我——”
他嘴唇颤抖,终究没说出那句“滚”。昨夜洞房花烛,少年一身红妆,伏在他身上说,自己终于又有家了,他怎能叫他滚。
“你睡吧,我走。今天的事,别声张。”楚翊快步回到床边,将枕头被子拢一拢夹在腋下,赤膊翻窗出去,只为尽快逃离。他顶着凛冽朔风,赤足朝空置的东厢房狂奔,途中还踩到被角绊了一跤。狼狈不堪,简直像个逃兵。
“你把几条被子都拿走了,我盖什么呀!”小骗子隔窗喊道。
“盖你骗人的花花肠子!”
楚翊砰地合起东厢房的门,用被子裹住身体,窜到冰冷的床上,冻得不倒翁一般来回晃动。
很快,罗雨披衣跑来,手里端着自己房间的黄铜炭盆。他将火架起,用火钳翻了翻微红的木炭,疑惑道:“王爷,你怎么跑出来了?刚才喊什么呢,王妃说什么馅漏出来了?”
“一言难尽,现在我脑子乱糟糟的,得静一静。”楚翊披着被伸手烤火,悲凉地吸了吸鼻子,感觉自己如同叫花子,“你回去睡吧。对了,去给王妃送一床被。”可别把那小子冻病了,府里人会议论他不体贴新婚妻子,影响他的威信和气质。
“我?”罗雨诧异地扬起声调,“我是男的,不方便吧,我去把子苓叫起来。”
“没事,去吧。”因为王妃也是男的。
罗雨欲言又止。
楚翊叫他有话直说,于是便听他说道:“我本不该管王爷的私事,但忍不住想多嘴。这才新婚第二天,怎么就吵架了?王妃的家远在江南,受了委屈也没有娘家可回,今后王府就是她的家了。王爷要是跟她吵架,她得多难过啊。”
“你怎么就知道,受委屈的不是本王呢?”楚翊凌厉地抬眸,差点哭了。
“据我观察,这种家长里短的事,从来都是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委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罗雨一副很懂的过来人口吻,一听就是从年长仆妇那听来的,“王爷,你和王妃别再吵架了噢。你们还要百年,不,万年好合呢,好一百辈子。”
楚翊心里咯噔一下,瞪一眼对方。臭小子,你咒我一百辈子都娶男人。他想起罗雨讲的幼年往事:结识个小丫头,开开心心玩了一天。临别之际,人家亮出神器,要比谁尿得远。
当时,他还开玩笑。现在,他也成玩笑了。
“王爷,你是不是……吵架吵输了?”罗雨以关切地试探道,“现在,脑子里冒出很多反驳的话,但已经无法施展了,所以抓心挠肝的。”
“本王没输。”楚翊嘟囔。
“也对,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动手的话,确实难断输赢。”罗雨安慰几句,又端来几盆炭火,说在王府巡查一圈再睡。
空置的房屋一时暖不起来,楚翊用被把自己包成粽子,挪到窗边的软榻坐下,透过支起一道缝的窗子朝正房张望,见卧室仍透出烛光。
人生的大喜大悲只隔一天,这是要逼人看破红尘吗?
他想起已经剃度,又去守陵的三哥。眼下的境况,还不如去跟三哥作个伴呢。也想娶公主续弦的四哥,此刻大概也辗转难眠,嫉恨交加。若目睹自己这副惨样,心情大概会舒爽许多。
忽然,庭院有了动静。
陪嫁的行骗团伙共十人,纷纷离开耳房,每人都背着包袱。呦呵,这是听见主谋报信,准备跑路了。只见这些年轻男女蹑手蹑脚聚在透出烛光的窗根下,大概是在招呼主谋快点收拾,一起走。小太监福全还在那数人头,挺团结啊,不落下一个人。
主谋支起窗,摆摆手,示意他们散了,各自回去睡觉。
“哼,也就是我心慈手软。若是嫁给三哥,你们这会儿全都被吊起来打。”楚翊愤懑地咬牙嘀咕,将自己裹得更紧,吸着鼻子。
设身处地,换做自己,也会选择一直欺瞒,直到破饽饽上笼屉——露馅了。真公主半路逃婚,且不论是否会撕裂两国的议和,单为这些侍从的性命,也值得一搏。假如他问恒辰太子,对方会说:他们没错,人命最大。
他能理解小五,却还是被一种寂灭的恨意环绕,那是暴毙的爱情被焚烧后的灰烬。明艳可爱的少女已珠沉玉没,取而代之的,是个挂着牛牛、满嘴鬼话还贼能吃的臭小子。
“我好像也露馅了,快乐都顺着裂痕溜走了。”蜷成粽子的楚翊靠在窗边,凄冷月色,映着同样凄冷的俊美脸庞,“要是两位母妃知道了,该多难过?千万不能告诉她们。先这样,凑合过下去。至于她们关心的子嗣问题,日后再说。”
他一面想掐死叶小五,一面又忍不住揣度对方的心境。
在丹宇县时,他一头跌在少年的浴桶边。之后,对方赤着身子,水淋淋站在他身后,叫他回头。此刻想来,少年是想过坦白的,是自己太克制了。
“唉,我干嘛那么守规矩?但凡回个头,稍微回那么一点,不就全看见了,很显眼的。”可是,楚翊也想象不出,及时收手之后会怎样。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会斩断他的一大段回忆。当他潜入皇陵,伏在二哥的棺椁恸哭,没人安慰他,陪他难过。当他在重阳登高望远,没人会把脸凑近,等他将几颗鲜红的茱萸佩戴在鬓边。吃面时,也没人笑嘻嘻地抢他碗里的肉浇头。
点滴相处,像血似的,一滴滴从心头坠下来。真实,温热,又那么痛。
可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快乐,是真实的吗?和一场中途惊醒的美梦有何不同?到山里啃点毒蘑菇,照样能看到美妙幻象。小五,不就是毒蘑菇吗?不过,美梦不会挽留他,毒蘑菇不会喜欢他,但小五会。
楚翊痛苦地捂住额头:不,那小子对我,利用大于喜欢。
“这会儿,小骗子在做什么?在哭?呵,哭去吧,我又不会心疼他。”他身心冰冷,没有一丝睡意,继续窥望,忽见正房的朱漆大门微微开启,“啊,他出来了。”
叶小五裹着他娘做的深灰貂裘斗篷,步履生风穿过庭院。兜帽的白貂毛领衬着雪白透亮的脸,犹带晶亮泪痕。他果然哭过了,楚翊心里爽快多了,紧接着一酸:我惹哭了我原想呵护一生的人。
“他要去哪,离家出走?这小子该不会轻生?!”楚翊心口一紧,正要跟上去,却见小五又回来了。
片刻,原本在内仪门值夜的家丁走向正房,端着满满一托盘夜宵。热气腾腾,楚翊也没看清有什么。
原来是饿了。
他居然还吃得下去?!担忧打消,楚翊心里又开始窝火,想掐死叶小五。可悲的是,因为那碗难喝的不知还加了什么料的牡蛎汤,他小腹燥{热,气血激涌,简直要炸了。
“四舅,你真行。小五多了一个牛牛,我炸了一个牛牛,我俩之间算是维持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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