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带着他绕过窗户,走到小卖部门口。
门口,一个老太太坐在里头,守着一张玻璃柜子,柜子里头是各式的烟。
看见他俩一身脏泥地出现,老太太吓了一跳:“我去!”
她拍了拍胸脯,扫了眼江奕,不认识。
她别开目光,看向小哑巴:“哑巴,你又被那几个小孩堵了?”
小哑巴闷闷点点头,把空了的酱油瓶子和两张皱巴巴沾满泥的钞票放到玻璃桌子上。
小卖部的老太太面露复杂,叹了口气,却没嫌弃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她把钞票拿起来,展平,点了一下,就收到柜子里,起身拿起他的酱油瓶子,转身边嘟嘟囔囔着,边去给他打酱油——
“那几个小混球,爹妈也不管管,天天就知道打麻将抽烟条,儿子都快废了,还天天挺自豪的呢。好像孩子生下来只要长了个把儿,以后顺其自然就能当太子似的。”
“一帮没出息的玩意儿。你妈也是,知道你总被欺负,还天天让你出来做这做那,老温没长腿儿吗。”
“再说你还有个弟弟呢,让你弟弟出来呗……”
老太太边低声骂着,边打好了酱油。她把酱油拿出来,又拉开柜子,点了几枚硬币出来,都交给小孩:“给你。你的酱油,还有找零。”
小孩接过来,把酱油抱在怀里,低头不做声。
老太太抬头看江奕:“你要什么?”
“哦,白酒。”江奕说,“江胜国爱喝的白酒,还有没有?”
“有,”老太太说,“哦对,我是听那几个老姐们说起来着。江胜国他大嫂从城里回来投奔他了,你是她家孩子?”
“是啊。”江奕不禁吐了下舌头,“消息这么快,我妈昨天才来。”
“就这么个小破村子,什么消息不快,俩小时就能传遍。”老太太哼哼笑了两声,回头去拿酒,“要瓶装散装的?”
“散装的吧。”江奕说,“拿两毛的。”
这时代物价便宜,两毛钱已经能拿一斤的白酒了。
“这老江还是这么能喝。”老太太嘿咻着拿起酒来,嘴上嘟囔,“两毛,放桌上。”
“行嘞。”
买好东西,江奕打着手电筒,提着一斤白酒,又说要送小孩回家。
“夜路太黑了,路上又没个灯,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小孩点了点头。
江奕送他回了家。小孩的家在村子北边,俩人七拐八拐了好几个弯,小孩才到家。
他家是一扇漆绿的铁门,门上贴着两张威风凛凛的门神。天黑了,屋子里头点起了暖黄的灯光,传出一阵咕嘟咕嘟煮着粥的声音。
小孩到了门口,回头朝他比划两下手势。
江奕没看懂,朝他眨巴眨巴眼。小孩见他不懂,有些懊恼地撅起嘴,朝他鞠躬两下,表情局促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江奕这才懂了些:“谢谢我啊?”
小孩眼里亮起光来,抱着酱油瓶子用力点头。
“不用谢,”江奕笑了两声,“你去吧。”
小孩又点点头,再次朝他比划两下,才转头推开铁门,进了屋去。
江奕也抱着酒回家去了。
一进家门,李桂兰就皱着眉斥责他回来的太晚。
“去买个酒,怎么这么长时间?你大伯都吃上饭了,还没酒喝!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天哪,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脏?”
江奕放下拎着的白酒,轻描淡写:“路上遇着一群小孩欺负人,帮了一把。”
“小孩欺负人?”江胜国咂巴了两下嘴,“是不是欺负一个哑巴?”
江奕一愣:“你知道?”
“知道,那哑巴是老温家的孩子。村子里,拢共就这么一个总被欺负的。”
江奕:“老温家?”
见他站在门口聊起来了,李桂兰皱起眉,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把酒拿过来。
江奕便脱下脏兮兮的外衣,往旁边的旧沙发上一扔,把散装白酒拿了过去。
李桂兰把酒倒进酒坛里,给江胜国盛了一小杯:“这个老温,是什么人?”
“也是个种地的。”江胜国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他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是哑巴,小的那个正常,已经上小学了,他没让哑巴的那个上学。”
“你以后不用理他。”江胜国看向江奕,“那小哑巴在村子里谁都能欺负,你出力也不讨好。他爹妈都看不上他,平时对他又打又骂的,村子里的人就更爱欺负他了。”
“倒也有人看他可怜。那也没用,还是欺负的更多。”
江奕问了句:“他爹妈为什么看不上他?”
江胜国乐了:“你不废话吗,生了个哑巴种,烦都烦死了。”
“刚把他生出来那会儿,一看是个哑巴,老温气疯了,一下子把他摔地上了。这死孩子也是命大,没死。”
“他妈嘴里也骂,说自己造孽,居然生了个哑巴。”
“嘴上虽然骂,但他妈还是把他养大了。后来老温越看越不顺眼,孩子半岁的时候,他把孩子抱到了县城的火车站去,扔了。他妈一觉醒来没看见,急疯了,跑到火车站去抱回来了。那死哑巴是真命大,都被扔到火车站去了,都没被叫花子拐走。”
“多半是看他带把,他妈才心疼,打着骂着也会养。”江胜国说,“要是个丫头,丢了估计也就丢了吧。”
李桂兰又给江胜国倒了一杯白酒。
江胜国又拿起来喝了下去。他嘴唇蠕动了会儿,品了品进嘴的酒,又咂吧两下嘴。
“哎,明儿再买两瓶啤酒。”江胜国对他吆喝。
“哦。”江奕应了声,鬼使神差地问他,“那个小哑巴,叫什么?”
江胜国沉默了会儿:“想不起来了,平时村子里都小哑巴臭哑巴地叫他。好像是有名字,但没人叫。”
江奕不说话了。
第048章
小哑巴没有名字——更准确的说, 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江奕意识到这件事,心里忽然堵得慌。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别人眼里就只是个“哑巴”而没有名字。
江奕第二天晌午又出了门。
李桂兰则拿起农作工具, 下地去了。她嘱咐江奕买完酒就赶紧跟着去下地忙活忙活, 把土松了,就可以种点儿白菜去卖。
江奕答应着,转身去了昨天去的小卖部。
买了两瓶啤酒回来,经过一条小河时,江奕一转头, 在河边看见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瘦瘦小小的一个,蹲在河边洗着衣服。河边风大, 吹得那一头略长的头发跟着河边芦苇一起摇摇晃晃。
他穿得很少。洗着洗着,打了个喷嚏。
江奕抬脚从坡上滑了下去——小路和河边之间有个坡。
他跳了几步,走到这人身后, 笑吟吟地叫他:“小孩!”
洗衣服的小孩两肩一抖,转过头, 看见他,一双乌黑杏眼顿时一怔。
“这么巧,”江奕笑着说, “怎么大冷天的,还来河边洗衣服?家里没热水吗?”
小哑巴沉默一会儿, 扭回脑袋去, 又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江奕探头一瞧, 见他手上已经全红了, 指尖冻成了血色,在冷水里哆哆嗦嗦的, 却还是不断地搓着衣服。
江奕皱了皱眉。
他放下啤酒,在小哑巴身边一坐。
小哑巴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转过头,不解疑惑地望着他——大概是从来没人这么亲近他,他不太理解现状。
“我吹吹风。”江奕说,“河边风景不错。”
小哑巴:“……”
小哑巴不再理他,又低头刷刷地洗起衣服。
江奕转过头,偷偷地看了他几眼。小哑巴今天身上没有泥污,干干净净的,被河风吹得鼻尖和耳朵都红成一片,不红的地方又惨白得没多少血色,整个人瘦得像一把小骨头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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