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主子不主子,我只是个看门的。”鹿依依说,然后又指指温默,“还是他说的。”
“……你不能说话?”
“默哥儿有一点先天性的病。”鹿依依回答。
她和江奕一样,都不愿意直说温默是哑巴,他们都觉得太伤他——但温默其实真的没所谓。
守夜人笼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温默低着头,没看她,只是用细长的手指将鹿依依的头发一缕缕地梳好。
头发梳通,他给她重新梳了个丸子头。虽然没有梳子,他这次扎得也有些粗糙,但比她自己扎的还是好了太多。
鹿依依蹦蹦跳跳了几下,看起来很开心。
温默上了桥去。临到桥头,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鹿依依站在远处,朝他用力挥着手,大声说再见。
望着她的脸,温默想起半年前。那时光明中学还在拔舌地狱,鹿依依是学校里的小女鬼。她智力残障,被人欺负,被人骂怪胎,被锁在厕所里,死在了里面。她们举着水桶往里倒,所以鹿依依的死相湿漉漉的,是个小水鬼。
温默从来没觉得她可怕。
小水鬼跟他在一间地狱里四十二年,总是在游戏间隙时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
鹿依依是个和江奕一样明媚的姑娘。
她蹦蹦跳跳着,朝着他挥手,笑着说:“拜拜,默哥儿!”
温默朝她挥了挥手。
鹿依依能平安就好了。
他忽然想。他知道,NPC都是地府捏出的灵体,没有真正的生命。可他还是忍不住对着这个曾经的小水鬼想,鹿依依能平平安安地离开这个糟烂学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能一生顺遂就好了。
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等到他也离开,等到下一轮游戏开始,教学楼会恢复,鹿依依也会回到那个该死的高二(一)班。
鹿依依……
……鹿依依,能跟他离开就好了。
这不可能,NPC眼里,根本就没有奈何桥。
她离不开地狱,温默比谁都清楚。眼眶里突然有些发酸,于是温默立刻转身,低头,踏上了桥。
后会无期。
他心里念,转身时,眼角适时地落下一滴血泪。
他不敢让鹿依依看见。
温默没有再回头。他走上奈何桥,进了白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光明中学。
第066章
1974年9月16日。
晚。
天已经黑下来很久。
被江奕送到家门口的时候, 温默家里已经点上了灯。九月已经过了一半,但夜里,村中还是虫鸣依旧。
他和对方告别, 回了家里。
家里已经灯火通明, 听得见粥在锅里煮得咕嘟咕嘟响的声音。黑白电视里似是在播节目,吵闹声夹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在安静的夜里响得突兀。
温默抱着酱油瓶,穿过院子,打开了家门。
家里有一股米粥的香味儿。
餐桌前, 他老爹温文学坐在那儿,手边一瓶白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夹着桌上的小榨菜吃。
梁上一盏吊灯, 照亮了家。
“哥!”
一个小男孩从沙发上跳下,高高兴兴地朝他跑来。这小孩穿白背心和大裤衩,虽说穿得也很简单, 但衣服瞧着很新,背心白白净净。
反观温默, 身上衣服旧得发黄。
小孩儿叫温舟,是他弟弟。村边水路多,老温两口子给他取这个名字, 是想让他乘舟远航,离开村子。
温舟蹦蹦跳跳走到他跟前, 愣了下:“哥, 你身上怎么这么脏?你又被欺负了?”
“什么?”
厨房里, 林红正往外走来, 边走边往围裙上抹着手上的水。听见温舟这么说,便脚步匆匆了几下, 走到温默跟前一看,她皱起眉来,很不耐烦地用力一推他的肩膀:“你这孩子蠢死了,是不是猪啊,我都告诉你绕道走绕道走,别遇上那几个欺负你的,你是不是又走大路被逮到了!?”
温默瘦小,被这么一推,往后一踉跄,撞到门上,差点没跌。
肩膀上顿时痛起来,但他没辩解,只是低下脑袋。
“又来!又这样!好像多委屈似的!一个屁都不会放!”林红夺过他怀里抱着的酱油瓶,骂骂咧咧道,“天天好像我欠你二五八万似的,摆个脸子给谁看!晦气东西!”
“拿上毛巾,去河边洗干净再回来!”她走回厨房,嘴里还在骂,“这么脏,别想进屋!”
温默还是没吭声。他闷闷点了头,转身出门去——他们家的盆子肥皂毛巾一类的洗漱用品,都放在前院里。家里的人会在院外洗漱,所以毛巾都挂在院中。
见他真要出门,温舟忙说:“哥,我跟你一起去。”
一听这话,正转身往厨房里走的林红一急,又匆匆走回来,不轻不重地往温舟肩膀上锤了一拳头。
“瞎说什么呢你!这黑灯瞎火的,你跟着去干什么!万一下河把你卷走了,妈上哪儿找你去?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没了,我怎么活呀!”
温舟怔了下。
“哥也会被卷走啊。”他说,“妈,哥也是你儿子啊。哥被卷走,你就能照样活,就不伤心吗?”
林红表情一僵,顿时青白了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她眼神闪躲几下,一转头,却正好和温默撞上了视线。
视线相撞一瞬,林红又立刻别开眼睛,眼中莫名闪过几分心虚。
温默看在眼里,心里没什么波澜,她一直这样。
一时之间,谁都不说话了,空气里就只听得见温文学吃菜吧唧嘴的声音,和电视里的吵闹声。
气氛尴尬,林红不好解释。
她把视线求救般地转向温文学,大约是想让温文学出面帮她说几句,含糊过去。
可温文学就只是坐在餐桌跟前吃着小咸菜喝着酒,嘴里不停吧唧着,发出一阵把小菜咬碎的动静,然后跟着电视机笑了几声,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们娘仨。
温默也习惯他亲爹这样了,他亲爹一直跟个眼瞎耳聋的皇帝老儿似的。
他转身出门,没再理睬林红。
门关上。屋门上有块玻璃,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院子里面,温默能借光看清。
他抓起挂在晾衣绳上头的两条毛巾,出了门,摸着黑往河边去了。
-
温默八岁。
在这个村子里也是活了八年。他不会说话,出生后父母就嫌弃。
摸着黑去河边把自己洗干净,他又摸着黑回家来了。路上见不着光,怕摔倒,他是在路上一小步一小步蹭回来的。虽然从家里去河边也就三四分钟的路程,但他这样走一趟来回,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小孩睡得早,他回来时弟弟已经睡下,温文学从餐桌边的位置移动到了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白酒,还在看电视。
林红见他终于回来,一皱眉,就开始骂他:“叫你去河边洗一下,你要花多长时间?有那么金贵吗你?怎么,身子那么金贵,从我肚子里爬出来还是个哑巴?”
“你要不是哑巴,我生了两个带把的,不知道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她说,“你奶奶早就恨不得把我捧天上去了。”
温默没吭声,回头把门关上,挂上锁。
“桌上还有粥。”林红说,“自己拿去吃。”
温默点点头,走过去。桌上的确有个碗,碗里还有半碗粥。但咸菜没了,烙的白饼也没了。
见他打量饭桌,林红又在后边说:“还想吃饼,想吃咸菜?美得你,有的吃就差不多了。”
温默还是没做声,挨骂了也没反应。自己只有粥吃这事儿,也在他意料之中,家里向来只有他爹和他弟弟有最好的吃,他只能混点边角料吃。
温默拿起粥拿起筷子,走到一边去,乖乖在墙边坐下,端着凉了的白粥,吃了起来。
他不能上桌吃饭,哪怕桌上都没人了,他也不可以上桌。
林红看他自觉,才哼了声,没再说什么。
她坐到沙发上,跟温文学一块儿看了一会儿黑白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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