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办法,你是横死的。”白无常说,“死前遭到剧烈冲击,会很恍惚,死后被怨念洗了记忆,是很正常的事。”
“我带温默去了判官司以后,拔舌地狱的大判官言看他可怜,就提出送他去拔舌地狱做守夜人。”
“他很快就去了,但去之前,他问我你在哪里。”
“你知道吗,人不是马上就去投生的。”白无常看着他,“世上每天都在有人死,虽然也每天都有人降生,但并不是死了之后马上就能上去的。”
“什么都要分先来后到嘛,轮回也需要排队。”
“没排到的人会在地府里随便晃悠,但也有一些怨念太深的地缚灵,没有记忆,又被一直困在死前的场景里,重复死前的事,一遍一遍地感受死亡的苦痛。”
“比如你。”白无常说,“你一直没有记忆,等着轮回的二十年里,就一直坐在忘川河旁边发呆。”
*
温默往前走着。
四周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往前走了很久,忽然听见了风声。
他加快脚步。渐渐,风声大了,一些花草摇动的飒飒声也响起。四周的黑暗忽的散去,温默往前跑了几步,骤然停下。
面前,是一片彼岸花丛。
曼珠沙华摇曳不断,再往下是血的河流。那片河里,扭曲的人脸和挣扎的手沉沉浮浮,麻木的笑声和哀嚎哭泣,正毫无气力地低声此起彼伏。
那是忘川河。
温默哑然。
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在花丛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一个被烧死的尸鬼。
那尸鬼半个身子被烧得焦黑,浑身是烧伤,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原来的脸。他就坐在彼岸花丛里,呆呆地望着忘川河。
迎面吹来阴风,把尸鬼的焦发吹得一晃一晃。
温默停在他后面,一动不动了很久,缓缓走了过去。
像从前一样,他默默地在尸鬼旁边坐了下去。
尸鬼没有说话,温默也没有做什么。
尸鬼已经不怎么会说话了,尸鬼是被烧死的地缚灵。
地府帮尸鬼洗去了会痛苦的感官,让他不会再一遍遍地感到被烧死的疼,也作废了原本该把他也拉回现世去的九龙钉,却没办法把他从死前一遍一遍重复的回忆里拉出来。
他们说那是地缚灵的本质,他的恨他的怒他的不甘把他变成了地缚灵,和邪术没有关系,那是他的本质。
所以地府也无能为力。
尸鬼永永远远都会在火海的记忆里。
只有时不时的寥寥一会儿,才能挣扎出几分清醒。
温默在他旁边坐了很久,和以前一样。
迎面的阴风徐徐,带着一股血味。
就这样和尸鬼一起沉默了很久,尸鬼忽然转了转头。
他空洞的眼睛望了温默片刻,麻木沙哑地开了口:“你……是谁?”
温默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
尸鬼每次都会这样问他。
尸鬼已经看不明白他的手语了。
他没有做声,尸鬼也没有追问,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你……”尸鬼顿了顿,“你还在,等人吗?”
阴风徐徐。
温默抬起眼皮,平静地望着他,没有惊讶。
“等到了吗?”尸鬼问他。
犹豫片刻,温默点了点头。
尸鬼忽然哑声笑了。
“那就好,”他喃喃着,“那就好。”
“那你去吧。”
“我也该走了。”尸鬼说,“我要走了,他们说,我要走了。”
“外面,还有人等我。”
这样说着,尸鬼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身上忽然飘出黑色的烟尘——他的身体一点点分解成黑色的烟尘。
温默跟着站起,尸鬼在他面前消散而去。黑色烟尘随着风远去了,再也不见了身影。
温默站在原地,望着那片烟尘飘忽而散。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尸鬼那天。
那时,温默已经成了拔舌地狱的守夜人,白无常来到了拔舌地狱里,告诉他,尸鬼走完手续了,现在在地府里等着投胎,温默可以去见见他。
“但他应该不记得你。”白无常说,“横死的怨念太大了,对魂魄的冲击难以想象,他的记忆都被洗掉了。所以可能,见了,也说不了什么话。”
“你还要去见吗?”
温默点了头。
不论怎样,他都想再见见他。
他去见了尸鬼。
那时尸鬼就是这样,呆呆地坐在花丛边上。
温默是死后第一次见他。见到的一瞬,血泪立刻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立刻忘记了白无常的话,激动地朝他跑过去。不顾尸鬼已经是个面目全非的、触目惊心的焦黑模样,他扑到了他身上。
尸鬼却没有反应。
他摇了摇他,尸鬼还是没有反应。过了半晌,尸鬼才一动。
尸鬼转过头来,满是烧伤的脸呆呆地望向他。
“谁?”他问他,“你……是谁?”
温默瞳孔一缩。
尸鬼不记得他。
和白无常说的一样,尸鬼不记得他。
一开始,温默当然焦急过。他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接受不了这件事,哪怕白无常告诉他的时候,他心里一片茫然,似乎还挺平静。
可等看见了尸鬼,他才发觉,他根本接受不了。他急得满脸是血泪,拼了命地朝他比划手语——一点也好,哪怕只是一点也好,他希望尸鬼想起他是谁。
可是尸鬼一直没有反应。
他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看不见他的手语。温默比划很久,尸鬼也没有任何反应。
后来,温默渐渐接受了。
许多个能来看他的日子,温默都一声不吭地坐在尸鬼身边。
有一天尸鬼又清醒了些,忽然迷迷蒙蒙地问他:“你,也在等人?”
温默愣了。
他比划了几下,尸鬼却没反应。
尸鬼还是麻木空洞地看着他,然后毫无预兆地说:“我在河边等人。”
“有人会来河边找我。”他说,“我不知道,是谁。”
“你知道,是谁吗?”
“……”
温默没有做声。
尸鬼忽然也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过去很久很久,尸鬼又问他:“你也在河边,等人?”
呆了片刻,温默点了头。
“哦,”尸鬼喃喃着说,“我们都在等人。”
温默听得突然笑了,他一扯嘴角,嘴上的缝线扯得嘴巴一痛,淋淋的血淌了下来。
我们都在等人。
或许吧。
他想,或许吧。
他在尸鬼身边坐了很多个日子,看忘川河里的魂魄麻木地飘飘浮浮。温默望着河里的人,又看了看身边的尸鬼。忽然有天,他坦然了,他心说还好,还好啊奕哥儿,幸好你成了地缚灵,幸好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看忘川河里的人。他们都是不想失去记忆的人,他们不想喝下孟婆汤,他们都有不想忘的人和事。每个不想失去前世记忆的人都必须跳进忘川河里,在三途忘川河里漂浮三万年,才可以带着记忆进下一个轮回。
你如果还清醒,也一定会跳。
幸好你不记得了。
幸好你不记得了。
二十年后,尸鬼被带走了,温默跟着去送了他一程。到了轮回路头,温默就不能再往里去。
他被鬼差拦在了路头。他看着衣衫褴褛一身破碎的尸鬼被带上轮回路,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去时,温默心里还是想——幸好,你不记得了。
幸好你可以毫无挂念地去新生。
幸好你可以忘了我。
第112章
温默站起身。
血红的彼岸花摇曳, 上空,漂浮着尸鬼的烟尘碎片。
温默望着它们飘扬着消失,低头看向路的远方。
他往前走去, 一路上瞧见了许多。
他看见路边有余老太的小卖部, 余老太正戴着老花镜在里面数钱;他看见了一条清澈的河,河边有摇曳的芦苇丛;他看见河边有正在洗衣服的幼小的自己,他身边还坐着一个江奕;他看见从县城卖菜回来的江奕骑着自行车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过去了,车后座上,瘦瘦小小的温默抱着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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