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奕没精打采地直起身。
他望着心理问卷上的题目——“你是否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是;“你是否经常有消极的想法”,是;“你是否出现了幻听、幻视一类的现象”……
……
沈奕停下了笔。
沉默片刻, 他抬头:“请问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现实的情况该怎么选。”
边老师疑惑地眨巴两下眼睛,抻长脖子凑过去一看。看见他停下笔的那个问题,不解道:“你昨天不说是幻影吗?”
“我不确定啊。”沈奕说。
“那怎么还能不确定的。你要是不确定,就写个没有吧。”边老师说。
沈奕听话地圈上了否。
他又往下写了几道题,心思却慢慢飘远了。
他再次不停歇地想起温默——这几天一直这样,他心不在焉的,总是在想温默。他想梦里的温默、地狱里的温默,想起他原本乌黑的眼睛,想起他地狱里的血眸。
他没见过他几面。严谨来说,沈奕真的没见过他几面,实打实地说上话的次数,也只有那么两三次。
且对方基本冷言冷语。
可沈奕就是失神了,心被勾走了。他没来由的就是很喜欢温默,喜欢得当时居然游戏失败都高兴,喜欢得现在居然懊恼怎么没死在拔舌地狱里。
在那里死了的话,是不是能永远留在那儿?
沈奕脑袋里就不停地冒出这些想法。
怎么了呢。
他想,他可能真有病了。
*
“你被甩了?”
沈奕:“?”
沈奕刚把一颗刚从候诊区前台那边拿来的薄荷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舔一圈,心理医生就在他对面发出了如此爆炸发言。
他麻了。
心理医生——一位戴着方框眼镜的男医生在对面面无波澜地翻了两页他的心理问卷,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大概没什么问题,虽然整体比较消极,但看起来都是短期突发性的。按逻辑想,应该是和贵校前几天的事件有些关系。可看不出来是受了惊吓或者有惊恐症状,我们认为更像是被甩了的短期消极心理。”
沈奕:“……”
他算被甩了吗?
好像真是。
边老师听得惊奇,低头问:“沈奕,你真被甩了?”
“啊?啊,”沈奕哈哈干笑,“算吧……”
算是被他自己给甩了。
他想起温默说的话——他说他不是江奕。
想着,沈奕面露惆怅:“真是……比不过死了的人呐。”
哪怕死的是他自己。
边老师面露惊悚:“死了的人!?”
她一脸都是“你那么有故事吗”的震惊。
心理医生抬头瞥了沈奕一眼。
大约是看出他没那么严重,还不需要干预,他便也没多深入问,只是放下手中问卷:“没有问题,带他回去吧。”
边老师回过神来:“好,谢谢您了。”
边老师带着他离开了。
边老师带着他走到停车场,刚拿起车钥匙开了锁,包里的手机就传出一阵“爱情不是你想卖想卖就能卖”的超绝手机铃声。
沈奕刚打开车门,当即手一顿。
他抽了抽嘴角,看了眼边老师。边老师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在这阵劲爆的《爱情买卖》里一脸从容。
她朝他挥挥手:“你先进去。”
沈奕便拉开车门钻进去了。
边老师在车外接起电话来。
她还真是……听歌的品味依然这么古早。
沈奕缩在车的副驾上,忍不住干笑起来。
跟电话那边应了几声,边老师打开车门进来了。
“沈奕,警局叫你去一趟。”边老师说,“他们还要做一些笔录,要找你再问问话。”
“问呗。”沈奕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边老师佩服:“你心态倒真好。”
“哈哈哈。”
边老师一脚油门开出医院,带着沈奕往警局去了。
温默站在医院的高楼上。
盛夏时节,凡世间太阳毒辣。站在这种地方,温默有些头晕目眩——他这个鬼,有些特殊,跟别的守夜人的体质还不太一样。
他扶了扶额头,又捂了捂肩头。
两处伤都还是有些痛。
载着沈奕的那辆车驶出了医院。
它拐过弯,驶上马路。跟着车流前行一阵,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我不去了。】
回忆忽然涌上心头。
夕阳,河边,水光映着温暖又过于明亮的血残阳。
温默跟江奕躲在芦苇丛里。
那些芦苇长得有人那么高,他们总是躲在那里。
江奕这样说完,温默愣了一下。
那时,芦苇丛中间有块空地,他们躺在一起。
温默转头望向他,错愕地单手比划了下。
【什么?】
江奕看着他。江奕一直都在看着他,也一直都会看着他。
残阳温暖地笼罩在他的面庞上。
江奕朝他一笑:【我说我不去了。】
温默蹭地就坐了起来。他急了,手语噼里啪啦一顿比划,快得跟道士结印似的。
温默比划:【你怎么能不去?你上了这么多年学,成绩一直这么好,好不容易下来名额,孙老师说要推荐你出去,你这时候不去,不就一直留在这个村子了吗!】
【我就想留在这里啊。】江奕说,【你别急啊,阿默,我走了,你怎么办呀。】
温默一哽:【你管我干什么?重要的是你要上学……】
【我妈也离不开我。】江奕眼神飘开,看向烧得橘红的天空,【没办法,命不好。】
【我爹死了,这一家老小来投奔我大伯。我大伯,你也不是不知道,很不是个东西。这么多年,也是我在家敢跟他吵嘴,我要是走了,我妈跟我弟妹,要怎么办呐。】
【而且还有你呢。这么多牵挂,我走不了。】
温默一时无言。
【别这个眼神看我啊,】江奕朝他笑着,【人各有志啊,有人想出去,有人不想出去。上不了大学,我其实无所谓的。】
【就待在这个村子里,跟你呆一辈子。等我毕业,再过几年,到了二十几岁,在家里说话管用了,咱俩就结婚,咋样?】
【咱俩在村子里另起个新家。】
【结婚以后,等到几十年之后,我牙掉光了,长了好多皱纹,变成了小老头……就算变成那样,我也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们会几十年都在一起,到那时候,我天天买麦乳精回家,天天从县城里买橘子回来给你吃。】
【你用不着再受你爹妈的气了,你爹再也打不着你了,你妈也再不能指使你给你弟做这做那的了;我也再用不着受老江的气了,我妈也不会在我给她出头的时候,还拉着我让我别惹事了。】
【上大学,去城市里闯荡,可就过不上这种好日子了。】
【怎么样?阿默?】
江奕问他,【是不是听起来比盼我上大学有意思多了?】
江奕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兴奋得在地上拱了两下。
温默没话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撇撇嘴,转头看向河面上倒映的残阳。
江奕来劲了,他蹭地坐了起来,指着温默:【你看!你没话说了!是不是被你奕哥儿感动得无言以对了!】
温默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别瞪我呀!】
江奕哈哈笑着,拉过他的手,顺势就把他抱进怀里。
江奕胸膛温暖,温默一被拉过去,不动了。
他的脸埋进他胸前,立马比夕阳都红了几分。
温默搂住他的腰。
【阿默。】
江奕在他耳边叫他,没再像刚才那样兴奋。
声音温温柔柔地落进他耳畔里:【我留在这村子里,是最好的。】
【我们都能逃跑。】
我们都能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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