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闵礼再次打开那只锦囊,四大三小足足七条黄鱼。
他知道那年方绍伦选择去东瀛留学,摆出退让的姿态,方学群为了补偿,给了他五大五小总共十条黄鱼,如今一多半都在这里了。
不由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魏司令提出聘礼一事,自然存了打探家底的想法,袁家声名在外,实则囊中空匮,他再能干也只有一个人,今年跟着商队几番北上,哪里顾得了家中经营。
他原本想以家资到沪城的银行借贷,又担心此举被魏家知晓,这沉甸甸的一把,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饭桌上,他频频向方绍伦敬酒,自己也喝了个半酣。筵席过半,女眷俱已退场,只有两人坐在桌前。
他举杯向方绍伦,正色道,“绍伦,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我永不相负。”
“好。”方绍伦与他碰杯,仰脖喝了个干净。
大少爷对这番馈赠并不觉得厚重,他从小到大没缺过花销,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是最好的。
方学群对这个聪明伶俐粉雕玉琢的大儿子疼爱有加,除了不能让他继承家业,别的方面半点没有亏待过。
但袁闵礼的感触不同,自父亲兄长接连去世,懂他难处,替他想方设法,除了方绍伦,没有第二人。
宴饮毕,他已薄有醉意。
高声命人将内堂清空了几排桌椅,说书的两个女先儿一执三弦一执京胡安坐场中,咿咿呀呀弹唱,合府的女眷坐在堂前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两段,意犹未尽。
袁雨彤在一旁问方绍伦,“大哥哥,大小姐结婚的时候会请戏班子唱堂会吗?我好久没有听过大戏了。”
不等方绍伦答话,一旁袁闵礼哈哈笑道,“想听大戏还不简单?求求你大哥哥就行了。”
袁雨彤跳起来,“真的?大哥哥会票戏吗?”她喜滋滋的攀着方绍伦胳膊,“大哥哥你会唱‘霸王别姬’吗?我二哥也会唱一点,我娘可喜欢听他唱。”
“不成不成,太久没唱了,词都忘光了。”大少爷连连推拒。
袁雨彤却一径恳求,袁闵礼在一旁架桥拱火,连袁老夫人都惊动了,笑呵呵的问,“元哥真会唱?跟我们家闵礼一块票一出,让娘几个也享享耳福。”
两位女先儿已经把“霸王别姬”的曲调拉起来,袁闵礼把着方绍伦的手臂拉他上台,身形踉跄着先开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唱了霸王的词,方绍伦只好唱虞姬,“……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才惹得众豪杰逐鹿中原……”
他唱旦角其实并不十分像女声,也没有刻意压着嗓子唱,但声音圆融,有珠玉质地,一开口就令众女眷惊艳,就连女先儿也对视一眼,又拉了旦角的西皮调。
袁闵礼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他。经年后回想,料不到这一刻是记忆中最隽永的一幕。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方绍伦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启唇:“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只得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看碧落月色清明……”
袁闵礼适时接腔,“虞姬,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后面半句“生死无悔”还不曾唱下去,厅堂外响起一阵突兀掌声,硬生生打断了众人的沉浸。
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朗声笑道,“这么好的兴致?张某不请自来,打搅大家雅兴了。”
第29章
方绍伦随张定坤一起走出袁家府邸,在袁闵礼的注视和他两个妹妹的挥手中坐上了小汽车。
等门一关,车一发动,他便拉下了脸。
大年初一袁闵礼按习俗去给上级拜年,上级回访一下也算正常。
但张定坤拜见过老夫人,攀谈了几句家常,便十分自然的转过头,向方绍伦道,“大少爷,要回月湖吧?我送你。”
年节里要走访的地方多,他预备在袁家盘桓半天,司机将他送到便先回去了,等他打电话再来接。
他本想说“我要留下吃晚饭”,但一看张定坤的神色便知道,真要这么说,这狗东西绝对会说“那好我也一并作陪吧”。
他脸皮的厚度他最清楚,为免袁府上下劳师动众,只好一块告辞走出门来。
车子拐出半里地,大少爷冷声道,“靠边停车。”
除夕夜的账还没想好怎么跟他算,他倒先撞上来了?
甫一停稳,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但张定坤早有预判,抬手攥住了他手腕子,笑嘻嘻的,“大少爷,大正月的,能不能赏点别的?”
“你用得着赏?流氓强盗会偷会抢就行了。”方绍伦一击不中,想把手扯回来,却被握得紧紧,“松开!”
张定坤拿他手往脸上拍,连拍两下,“绍伦,我错了。”态度端正,语调诚恳。
方绍伦收回手,“错哪了?”
“我不该嘬你乃子。”竟然还特么瞄他胸前两眼。
大少爷气急败坏,劈头盖脸打过去,只恨是在车上,场地不够发挥。
张定坤抱头躲避,犹不服气,“我是觉得亲那里,你好像……挺舒服的样子。”
他绝无撒谎,亲那处就是比别处反应大得多。
方绍伦无言以对,要就这个话题扯下去,除了让狗东西占便宜还是占便宜。
他错了,对付这种狗皮膏药,应该不搭理,完全的漠视。
于是把脸一板,“走吧。”
走出去两里地,才发现方向不对,“哎,又往哪走?送我回月湖!”方绍伦有些慌神。
张定坤不慌不忙看他一眼,“绍伦,你如今就这么厌我吗?可我一到过年,总想起陪你守岁的事来……”他的声音漫上一丝委屈。
方绍伦猝不及防被他裹挟到从前的记忆里。
张三到他身边不过一两年,二姨娘就去世了。
临死前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那一年的年夜饭都是丫鬟端一碗薄粥到床上给她喂了两口。
她身边两个大丫鬟,一个年前嫁了人,一个本地的回家过年去了,剩下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傻丫头,早早睡下了。
方绍伦想陪他娘守岁,可又有些害怕。
二姨娘病得不轻,喉咙里“吭哧吭哧”的怪响,像一根弦绷得紧紧下一秒就要断了似的。
张三从厨房拎了一只小炉子,寻摸出一个小软几,让他靠着火炉坐着,陪他守在二姨娘病床前。
他那时只有八九岁,对于“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还没概念,听着二姨娘病重的喘息声,眼泪汪汪的看着张三,“我姨娘会死吗?”
张三点点头,却又在他眼泪劈里啪啦掉落前小声说道,“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死。”
他将他搂在怀里,“只是有的人先走罢了。先走的人是有福气的,像我娘走在我爹前头,多好,不然看到家破人亡,看到我哥仨的惨状她要心疼死。”
他絮絮在他耳边念叨,方绍伦想起捡到张三时那副死狗样子,心绪略平了些,挥袖把眼泪擦干净了。
午夜的钟声敲响后,张三将炉子底下炭灰里头埋着的两只红薯扒了出来,扑干净灰尘,剥了皮,留下一截尾巴,递到方绍伦手里……
那一晚房间里的药味、香甜的红薯味、直冲脑门子的炭火味在方绍伦的记忆里萦绕了许多年……
车辆转弯,将他从回忆中惊醒,看着陌生的门楣,问道,“这是哪里?”
“我后边建的宅子,你还没来过吧?”张定坤按了两下喇叭,门房打开大门。
他径直将车开进院子,对着方绍伦伸出手,“绍伦,我有话跟你说,真的,”他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绝对正经话。”
方绍伦拍开他手,下了车,四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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