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他一直不结亲……”方绍伦薄饮了几杯,酒壮怂人胆,很有些和盘托出的冲动。
“那你就更要提防了!那他所图必定不小,如今可是乱世,别看他面上对你恭敬,私底下打什么主意谁知道呢!”方学群对张定坤的忌惮显然极深,“人虽是我带出来的,翅膀硬了,就有些架不住了……”
“可是……”方绍伦“可是”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但时机稍纵即逝,总觉得今日这氛围是个宜坦白的好日子。他在酒店房间转悠了半天,踌躇着不肯走。
丁佩瑜上了两盏参茶,又体贴的带上套间书房的门,留父子俩说私房话。
“元哥,这次棉纱厂进机器,你还是陪同一块去吧。”方学群沉吟着,“张三带着绍玮,我委实不放心。张三太精了些,绍玮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何况东瀛那边的关系,你亲自去,想必照顾更周全。”
方绍伦伸出试探的触角,“张三其实还好……”一看他爹略显诧异的目光立马又收了回去,“去也行,可城防这块……”
方学群摆摆手,“无妨,我今日跟谢厅长说了一声,回头请托你魏伯伯,让世勋世茂照看着些,也就是了。”
方绍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方学群又道,“你在东瀛与药企可有联系?”
方绍伦略作思索,“三岛家名下便有两家制药公司,规模很不小,不过我没去看过。”他奇道,“爹,你问这个做什么?”
“让周家那个医女也跟着一块去,东瀛的制药向来是强项,你有现成的交情在,看方不方便让她去学习考察一番。”方学群的考虑一向全面周到。
“行……”方绍伦答应着,偷瞄了一眼方学群的脸色,“爹,我想跟你说件事……”
“有事就说,大丈夫婆婆妈妈干什么!”方学群皱着眉,轻拍着胸口。
“我,我暂时不想结亲……”
“什么?!”方学群一拍桌子,“你都这个年纪了!二十四了!还不结亲……”他眼眸中泛起惊疑,又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有什么毛病?”
“没、没有!”方绍伦脸涨得通红,还是强调了一句,“绝对没有!”
“那为什么不结?!”方学群眉头皱成“川”字,“我为什么来沪城?今天谢厅长还打听你生肖属相来着,元哥,我早跟你说过了,咱们方家要靠你们两兄弟守望相助……”
眼看他爹又要开启长篇大论,大少爷一咬牙,“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方学群疑惑道,“是哪家闺秀?”
“不是……闺秀……”方绍伦吞吞吐吐,“是糙……”“汉子”两个字还没吐出来,他爹突然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丁佩瑜在外间听到动静,忙拿着止咳平喘的药膏走进来,兑了温水送服。
“爹,你怎么了?”方绍伦满脸担忧。
方学群抿了一口药水,喘了口气,这几天四处奔忙,确实有些累到了,他摇摇头,“不碍事。你刚刚说什么?不是名门闺秀,是寒门碧玉?哪家的姑娘?”
方绍伦哪里还敢张口,“您别管这个了,明日到圣约翰做个体检吧。”
“用不着。”方学群不以为意。方绍伦直接打电话给约翰逊,约了明日的检查。见他咳声又起,便在礼查饭店多开了一间房,当晚陪侍着,第二天请了假,亲自陪同去医院检查。
酒筵闹腾到半夜,张定坤回来公寓没见着大少爷,耐着性子等到天亮,一早往饭店赶,正好遇到方绍伦搀扶着方学群下楼梯,丁佩瑜挽着小手包跟在后头。
方学群稍感讶异,“咳……这么早?有事?”
张定坤见机快,忙道,“我看绍伦没回公寓,怕您这边有什么事。您这是……身体不舒服?”
“老毛病了,绍伦不放心,非得让我去医院检查,实在是多事。”方学群嘴里念叨着,面上流露一丝欣然。
张定坤忙给他拉开车门,“大少爷是孝顺您,您难得来趟沪城,如今外国西医也很有些手段,您跟中医比对比对。”
他亲自开车送他们上医院。
丁佩瑜的娘家哥嫂听到风声,也来献殷勤,一堆人挤在医院,倒惹得方学群不高兴了,“倒像我得了什么重病似的。”
张定坤只好嘱咐约翰逊几句,又跟方绍伦对了个眼色,留下赵武听使唤,先撤退了。丁佩瑜的娘家人留下几句场面话,也悻悻走了。
但是忙活半天,检查出来的结果却不容乐观,约翰逊满脸严肃,他汉语流利,但有些专业名词用英语表述着,方学群没听太懂。“说什么?”
方绍伦只能拣轻了说,“说您肺部有阴影,要戒烟戒酒,尤其烟是绝不能再抽了。血液有些黏稠,以后荤腥也要少沾,晚餐要尽量清淡。含糖的食物也不能吃。”
方学群叹气,“那你说这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实际上约翰逊措辞要严厉许多,“病人血压偏高,血糖偏高,身体偏肥胖,心房有颤动迹象,极易中风,一定要调整饮食结构,注意休息保养。”然后大笔一挥,哗哗开出一堆西药来。
丁佩瑜在一旁听得清楚,拿帕子掩着脸,方绍伦趁方学群检查的空挡,宽慰道,“都是些富贵病,只要注意得好,不是大问题。往后还要麻烦姨娘多费心了。”
“应该的。”丁佩瑜垂头应是。
两人对立而站,多少有些尴尬,方绍伦只能又问道,“绍琮最近听话吧?”
说到儿子,丁佩瑜嘴角多了笑意,“挺好的,都能翻身自己坐起来了,奶妈子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说完这句,两人又陷入沉默里。
彻底检查完,已到落日时分。折腾了这一通,方学群深感疲惫,有意回月城修养。司机一直在楼下等着,径直开回了魏公馆。
魏司令要为方学群饯行,照旧请了关四爷作陪,这一次连关九爷也列席了,大概是因为张定坤也在座的缘故。
伍爷一场认亲仪式,自然给张定坤及方家在沪城的社交场合增加了不少分量。
方绍伦看席间关九爷与张定坤相谈甚欢,一口一个“定坤贤侄”,又论述起海关总署与漕帮的交情,不由心生感慨,名利场果然是张网。
第二天,张定坤跟方绍伦一起送方学群与丁佩瑜上火车,他不跟着回月城,在沪城等方绍玮和周灵波到来,再一块去东瀛。
方学群喊过方绍伦单独叮嘱了两句,“元哥,你记住了,若是寒门小户,再中意,也只能抬作妾室……”
“爹,才处着呢,先处处看。”方绍伦忙转移话题,“您身体要紧,回家可千万遵医嘱……”
火车徐徐开动,方学群从贵宾室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向方绍伦挥了挥,又探头看了一眼,花白的头发被风扬起,方绍伦忍不住追着火车跑了一小段路,哽声喊道,“您千万注意身体。”
等火车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张定坤走过去揽着他的肩膀,“沪城离月城又不远,想回去随时就回去了……”
方绍伦拂开他的胳膊,白了他一眼,站台上进进出出都是人,他总这样不管不顾。都是他的轻狂惹出来的麻烦,方绍伦这几日着实提心吊胆,他爹一走,固然舍不得,却也松了口气。
回到汽车上,他径直吩咐赵武,“送我去沪政厅。”
“干嘛?这么急着去上班?”张定坤笑道,“方队长是不是太尽职了一点?”
方绍伦没好气的乜了他一眼,不说话。
“你要去上班,好歹回去换个衣服。”张定坤扯着他的西装袖子。
这倒是真的,这两天在饭店在医院,都穿的西装,得回去换制服。方绍伦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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