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张三真是坏透了!可如今的方绍伦似乎明白了,爱欲不由人,惦记一个人、牵挂一个人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他不由得有些憧憬,航校的课程也就一年功夫,等他顺利结业,去印缅那地界涨涨见识?那次假都请好了,却也没能成行……
沿街隐约传来鼓板伴着低沉的男声在唱昆曲:“……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方绍伦不由得听得痴了。
等车夫高呼一声“到嘞”,他才回过神来,跳下黄包车,付了双倍的车资。大少爷也不是处处要充阔气,只是心里欢喜,出手自然更大方些。
他隔着马路,一眼看到东张西望、翘首以盼的阿良,正要挥舞着胳膊走过去,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疾驰而来,片刻之后,他原本站立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跌落在路边的尘埃里……
航校大门边的阿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看见他家大少爷的影子,不禁有些着急,跟他一块出来的舍友揣测道,“是不是你家大少爷逗你玩呢?”
“不可能!”阿良皱眉道,“大少爷从不开这种玩笑!不行,我得去火车站看看。”
舍友仗义,推出一辆脚踏车,“我载你去,上来!”
两个小伙子踩着风火轮似的,直奔杭城火车站,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自然是不见人影。
阿良看见售票窗口的电话机,跑过一番形容,售票员想起来,“是有这么个小伙在这打过电话来着,长得可俊!去哪了?那我哪晓得,随随便便坐趟火车就走了嚒!”
他急得跳脚,要打电话回月城,舍友扯住他,“是不是迷路了?”其实想也知道不可能,又不是三五岁的孩子。
阿良思虑再三,放下了话筒,大少爷不可能转道回了月城,打电话回去反倒是让家里人着急。他回航校等了两天,依旧不见人影,给学校打了个申请请了假,直奔沪城。
那年他跟着大少爷、袁二爷还有颖琳来沪城跳过舞,短短两三年,沪城又变了个样子。他也不是过去懵懵懂懂的愣头青了,做事颇有章法,先找到器械所。
周所长颇感讶异,“绍伦不是年后就不来了吗?我都不想放他走,上哪找这么能干谦虚的人?翻译的图纸一处错漏也没有。可上头打了招呼……”
阿良又记得大少爷提过的伍公馆,顾不得冒昧,直接上府里,报名号找伍爷。
可碰巧伍爷不在,管家听门房通报是方少爷的朋友,态度殷勤地将他请进客厅喝茶,听他道明来意,讶异地站起身,“不见了?年初来给伍爷拜节也没提起要去哪呀。倒是方少爷那两个小舅子已经送去伦敦了,伍爷找了领事馆办的特批……”
管家蹙眉,迟疑道,“……要不您上复兴路那个东瀛人的府里先问问?等伍爷回来,我立马汇报这事,您放心,只要在沪城地界,咱漕帮找个人不是难事。”
方绍伦跟那位东瀛密友的关系在沪城社交圈子里不是秘密,一块出入一些高档场所,举止亲密,难免招人闲话。伍爷长吁短叹地感慨过几次,管家听在耳朵里记到了心里。
阿良倒不知道三岛春明也到了沪城,他跟着方绍伦在东瀛留学,跟三岛春明算是熟识。按管家的指点找到三岛府,看着府门口荷枪实弹的卫兵先就皱了眉头。
他投身航校,又到漂亮国受训,自然对各国军事驻跸层级与卫兵服制是较为了解的。门房通传后,卫兵退到一边,仆从将他领进厅堂。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抹沉静的身影,双腿交叠,姿态从容而优雅。似乎是外出归来,军靴还没脱下,一只手解着立领衬衫的钮扣,浓绀色的毛呢上衣丢在一旁,铜钮上镌刻着樱花的图案。
“阿良,好久不见了。”三岛春明抬头示意一旁的沙发,“请坐。”
阿良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如今不知该叫您三岛少爷,还是……三岛大佐?”他认得那毛呢大衣上黑辫盘结成三对圆环的袖章。
“随便吧。”三岛春明对此并不感到讶异,“听绍伦说你在航校深造,见识果然今非昔比。”
阿良也顾不得再寒暄,“您可知道我家少爷去了哪里?他前两日在杭城火车站打电话给我,却一直没有来……”
“我也在找他,不过,”三岛春明拿起茶几上一封信件递过去,“他或许是北上了,这是他沪政厅一位同事提供的讯息,供你参考。”
“北上?”阿良接过信笺展开,却是一封涂抹坏了的引荐信,纸面上墨汁淋漓。
三岛春明徐徐道,“他同事说后来又帮他誊抄了一份。阿良你跟随你家少爷多年,大概知道他一向有志从戎。或许立场不同,”他看一眼一旁搁着的军服,脸上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情,“抑或是怕我阻拦,他不止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连道别也不曾说一声……”
阿良小麦色的面庞上泛起一丝尴尬,他在东瀛的时候便知道,三岛少爷对他家少爷是极好的。如今立场不同,行动相悖,不告知去向也在情理之中。
他起身告辞,“那我去找少爷之前的同事打听一下。”
三岛春明摆摆手,抬起略显冰冷的眼眸看向他,“阿良,你如今是一名合格的飞行员了,或许知道制空权的重要性。我想请问阁下,夺取制空权的关键是什么?”
阿良微微一愣,抬头道,“飞机性能、数量,飞行员综合素质,战术……”
三岛春明微微一哂,“就凭你们从西方捡的那些淘汰型号?要如何对抗最新式的研发?装备跟不上,便是枉送性命。你们华国有句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相识一场,我给你个忠告,不如回沪城去,娶你心爱的姑娘,生上几个孩子,这难道不是你儿时的梦想么?”
听到这话,阿良蓦地转身,直视三岛春明,这位东瀛少爷曾是他少年时期颇为仰慕的一个人,他俊秀文雅,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一丝错处来,比他家大少爷更像个贵公子。可是……
他的目光移向一旁的军服外套,再熟稔再仰慕,只要披上这层皮,他们就是敌人。
“然后让孩子成为亡国奴、卖国贼么?”阿良愤恨地皱眉,朗声道,“取得制空权的关键因素的确是飞机的性能和数量,可取得战争胜利的关键因素是什么?是人心!三岛大佐酷爱华国文化,想来听过这句话,‘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告辞!”
东瀛与华国在北边数度发生摩擦,其野心已袒露无遗,阿良不再讲客气,径直扬长而去。
三岛春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他放松肩背倚靠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沉思了半晌,掐灭那星火微芒,起身走向内院。军靴穿过甬道,又踏过叠嶂的庭院,走入东瀛风格的两层建筑。
楼宇中一片静谧,他顺着回廊走到尽头,推开那两扇连戏腔锣音都能阻隔的厚重木门,咒骂声隐约传来。
听到这抹声线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又在顷刻间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军靴磕地的脆响让声音静止了片刻,三岛春明一级级走下台阶,叹气道,“华国有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得真是十分有道理。”
他踏上空旷的戏台,就着头顶一盏微光,俯身细细打量戏台中央被五花大绑的人。
粗大的麻绳交错穿过修长的肢体,延伸向戏台上的四根立柱,让被捆缚的人插翅也难飞。
三岛春明站在一旁欣赏了片刻,纵横交错的绳索构建成独特的几何美学,在他的眼底织成一道网,将他心爱的猎物网罗其中。
他低声叹息道,“心不同,感受到的就不同。恳切的忠告被当作耳旁风,爱慕的衷肠被当成了驴肝肺,绍伦,我真是有些伤心呢。”他嗤笑一声,伸手校正了略有些歪斜的眼罩。
方绍伦的声音虚弱又急切,“三岛春明你干什么?!放开我!把眼罩拿开,先把眼罩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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