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述就不必了,”张定坤丝毫不懂得谦虚,“大少爷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
方绍伦扶额,“三岛先生所言极是。”
好不容易熬完这顿晚宴,各自回到房间,方绍伦才在小方桌前坐下,张定坤便径直拉开门走了进来。
大少爷看着他皱眉,“坐这么久船不累吗?赶紧回去歇着吧。”
张定坤一上岸,跟泥坑里头的鲤鱼重新游入池塘似的,精气神瞬间充盈起来。倒头躺到榻榻米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累什么,我想跟你说说话。”他不能明说是要守着人,不然大少爷非赶他走不可。
一说说话,方绍伦起了点疑惑,“今日三岛先生的言辞有些奇怪。”
“哦?怪在哪里?”
“我与春明相交几年,见他爹不超过三次,据说他在军部任职十分忙碌。”方绍伦回想着席间的对话,“我没说你是伍爷义子,他便一语道破,主动问询,似是对华国海防十分了解,对人事变动也了如指掌。”
“唔,东瀛野心向来不小。”张定坤毫不意外,“对方没有道明目的,不必揣测,见招拆招。横竖我们不过平头百姓,左右不了时局。”他趁机补充道,“不过,你与你的这位好兄弟相交要多留个心眼,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大少爷最讨厌这种说教,瓮声道,“春明是春明,他爹是他爹,我心里有数。”
“真有数?”张定坤一手支颐,凑到他耳旁,“咱俩多久没有畅快的……嗯?有数吧?我看过了,你后院这温泉池子不错,晚点我溜过来?”
“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白了他一眼,“这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呢!”
“那怎么了,单门独户的,”张定坤伸出一只手摩挲他的脚踝,“绍伦——”他拉长了声音,“船上这么多天洗澡总不畅快,我可不管啊,我要去那个池子里头泡泡。”
他径直站起身,方绍伦拖住他裤腿,“晚点再说,春明肯定要来找我聊天的。”
“你们聊就是了,”张定坤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们聊你们的天,我泡我的澡,碍着谁了?”
方绍伦语结,“那……你在我这边,多不好……”
“怎么不好?”张定坤回身蹲下,盯着他眼眸,“你且说说,怎么不好了?”那双丹凤眼攫住他,目光里既有愤懑,又有委屈。
大少爷一时怔住。
张定坤乘胜追击,不悦的冷声道,“绍伦,咱俩可是拜过关公的。你说要瞒着你爹,我没话说,但如果在你的外国朋友面前,也要瞒着,那可没意思了昂。”
他转过身背对着他,方绍伦晓得他又纠结上“名分”了,叹了口气,正待温声劝慰两句,门上传来沉声叩响。
三岛春明修长的身影投映在纸糊拉门上。
“请进。”方绍伦忙跪坐好,又拉了张定坤一把。
三岛春明换了一套绀青色和服,宽袍大袖,愈发显得身姿斐然。他手里捧着一个礼盒,身后跟着两名穿和服的女子。
两女子一进门,对着方绍伦纳头便拜,发尾摇曳着蝴蝶发钗,抬起头来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熟悉面孔。
“水穗?美月?你俩怎么在这?”方绍伦还没来得及询问三岛春明这对姐妹花的境况。
“她俩家中已无人,父亲收她们为养女。”三岛春明淡笑道,“作恶的老仆也得到了惩治,绍伦可以放心了。”
水穗和美月面庞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向方绍伦致谢,两双妙目扫过一旁的张定坤,却露出了惧怕的神情。
她们原本被派去伺候方绍伦那一晚,是这个男人冷声命她们“出去”,水穗在关门的间隙里看到这个高大的身影将方绍伦推倒在蒲席上……
两人略微的瑟缩了一下,张定坤哼笑一声,知趣地站起身,“你们慢聊,我先去泡个澡。”
他随手脱下外套,径直打开房间的后门,迈步向后院的温泉池去了。他直接用行动宣示主权。
三岛春明面庞上闪过一丝讶异,转头看向方绍伦。方绍伦一脸尴尬,“定坤君向来有些狂放不羁,让春明见笑了。”
“无妨。这是绍伦的房间,绍伦不介意就好。”三岛春明转头向水穗和美月道,“无事就下去吧。”
水穗和美月只是来向方绍伦致谢,方绍伦见她们面庞丰腴,身着花纹繁复面料流光的和服,想必在三岛家受到了优待,寒暄了几句,两女便款款告退了。
三岛春明透过天青色的纱窗,隐约可以看到后院温泉池中的身影,目光转回桌前,低矮方桌上一盏宫灯,是在电灯泡外蒙了一个精致的纱罩,显出隐隐绰绰的意境。
昏黄的光线映照在对坐之人的眉梢眼角,仍是三岛春明记忆中潇洒跳脱的青年,他凝望片刻,嘴角泛起笑意,用汉语念了一句诗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呃,春明……”
三岛家的长公子爱好华国的古典文学,尤爱诗词,但方绍伦直觉这句放在眼下不太合适,但从词意来说,单表久别重逢的惊喜,倒也不止拘于情侣之间。
他回视三岛春明满溢欢喜的眼神,回想起三年同窗生涯,确实是快活,一句“我也很想你”就要脱口而出,但想到院子里泡澡的那个狗东西耳目一向灵便,便改用东瀛话说道,“春明,我也挺想你的,还是在学校里更开心些。”
“是,我亦有同感。”三岛也改说东瀛话,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方绍伦手掌,“父亲命我接掌家业,钻营算计非我所喜。唯一能令我高兴的,大概是等婚后,便可以赴华国与绍伦相聚。”
三岛家族在华国有不少投资,沪城最早的几家纺织大厂都是三岛家的产业。三岛春明要接手打理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他流利的汉语、对华国文化熟悉的程度,是经年练习的结果。
原本以为还要再过一两年,但大婚后,那便是明年初了。方绍伦喜上眉梢,“是吗?那太好了!”
他一个人在沪城,跟魏家兄弟、唐四爷之流并不算投缘。三岛春明则不然,两人在陆军士官学校便是十分投契的朋友。
“我真有些担心,你父亲调整计划,安排你进军部或是宪兵队,还是经商好些。”方绍伦松了口气,华国与东瀛之间的局势近年愈发紧张,虽说国与国之间的纷争,难涉个人,但倘若隔着国仇家恨,这份友情只怕难以为继。
三岛春明怔了怔,他无法向方绍伦提起家族的安排和父亲的计划。
好在方绍伦转了话题,“惠子小姐还好吗?”东瀛的筵席,女性一般不出席,他来了大半日没有见到三岛惠子小姐。
“她年初已经嫁入德川家,”三岛春明递上手上的木盒,“这是她托我转交给你的。”
三岛惠子对方绍伦的情谊,作为哥哥他是深知的,甚至在传统礼教下,两人仅有的几次会面都是他促成的。
深锁后院,研习茶道插花的少女,对春日来访的异国少年一见钟情。却终究是有缘无份,何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方绍伦打开木盒,里头是一把小小的和扇,紫竹扇骨,蒙着洒金纸,绘着山水画,边梢一行簪花小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朦胧的爱恋都藏在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诗句里。
方绍伦脑海里闪过那一日登船前,少女朦胧的泪眼和直白的问询,“绍伦君,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他收起和扇,有些羞惭的垂下头。三岛兄妹都爱诗词,他回了一句,“身陷泥淖地,哪堪君厚意。”他与张定坤一番纠葛,确实白废了少女一腔情意。
三岛春明轻拍他的手背,“绍伦过谦了,不过你大可放心,德川家与我们家也是世交,举家上下都对惠子很好。”
方绍伦点点头,他深感辜负了人家的情谊,也希望她幸福,但是毕竟没有交往过,不存在深厚的感情,嗟叹片刻便转而问道,“明日大概要跟机器厂商洽谈,我信中提到的两家,春明有认识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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