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是双方都有情……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大概是这世间最遗憾的事情……”
方绍伦带着满心的惆怅走到公寓楼底下,一辆黢黑的小汽车停靠在路边,车门打开,和夫走下来,向他恭敬地弯腰,“方先生,少主病得厉害,请您移步去看看吧。”
要是平时,方绍伦大概不会如此绝情。可这个晚上,他因为伍爷的话语,心底翻起了惊涛骇浪。张三在曼德勒经受着伤病,他却在沪城酒后乱性……愧疚已将他淹没,再听不到旁的呐喊。
“抱歉,生病需要的是医生,我要休息了。”他决绝地关上了楼道门。
方绍伦内心清楚,即使跟张三已走到穷途末路,他也不应该再跟三岛春明纠缠,快刀斩乱麻向来是处理感情问题最好的方法。
他因而打算休年假,回月城一趟。
西南一直有“百日祭”的习俗,逝者去世百日后,家属举行祭拜仪式,可以脱去孝服,日常饮食起居逐渐恢复正常。
不过还没等他成行,先接到老管家的电话,苍老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大少爷,大少奶奶昨晚上就发动了,可产婆说情况不太好……您赶紧回来吧!”
第100章
方绍伦坐最早一班火车回月城,准点抵达也是黄昏。方家的司机已经等了半晌,先上来道喜,“大少奶奶生了个小少爷,足足七斤六两哩。”
“啊,那就好那就好。”方绍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司机又嗫嚅道,“……就是大少奶奶遭了点罪,情况不太好……”来之前老管家叮嘱他,要提前给大少爷打个预防针。
“送医院了吗?”方绍伦皱紧眉头。
“昨儿就送去了,在甘美医院。”月城的医疗比不得沪城,但也不算落后。
世纪初,法兰西的天主教就在月城开设了教会医院,后来收归政府,经过改建、扩建就是现今的甘美医院。科室齐全,主要服务对象是外国人、滇省政军两界的高层及富商富绅,收费高昂。
按华国传统,生孩子一般在自己家里,请接生婆上门。会送到医院去,自然是情况紧急。从古至今,女人生孩子都等于一只脚踩在鬼门关里。
方绍伦莫名焦躁,干脆跟司机换了位置,亲自开车,一路猛踩油门,小汽车溅起一路灰尘,终于在天黑前驶进了医院大门。
刚下车,便看见老管家苍老的身影在门楼处徘徊。他管家理事多年,条理清楚,尽管面上慌乱,仍然一边领着方绍伦往病房走,一边疾声汇报,“……胎位不正,个头又大,接生婆来了几茬都没办法。昨儿就送医院了,医生说只能切开……”
他这年纪显然是接受不了剖腹产的,皱眉嗟叹,“……我就说这人的肚子哪能切开呢,可二房姨娘说不切大小都保不住……”
方绍伦心里一紧,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血止不住,得输血,可没成想医生又说大少奶奶血型特殊……”大少爷的脸色已经青中带白,老管家不敢再多说,引着他上了二楼妇产科。
走廊里几个平日照顾沈芳籍的丫鬟凑在一块,小声啜泣,病房里隐隐传来大宝、小宝的哭声。他俩正是暑假末尾,还在方府住着。
孙妈妈脚步蹒跚地从里头走出来,后头跟着的奶妈手里抱着个襁褓,传出微弱的婴儿啼哭声。看见方绍伦,她泪水涟涟地喊道,“元哥,快,快……”
像是炎热的夏季突然掉进冰水池子里,冷汗一下子就冰冰凉凉地爬上了额头、鬓角,后背像刷上了浆糊,粘腻着衬衫。方绍伦虚虚地拢了一下孙妈妈的肩膀,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三姨娘揪着帕子,俯身向被窝里说着什么。方颖琳靠在五姨娘的肩膀上哭泣,而灵波满脸倦容,手上竟满是血污,蔓英在一旁搂着她胳膊。
他脚步虚浮地跨进病房,众人齐齐看过来。三姨娘拿帕子捂着眼睛,向被窝里颤声喊道,“芳籍啊,绍伦回来了……”
方颖琳哭喊着扑过来扯他,“大哥!大哥!嫂子一直在等你……”
等我?等我……视觉和听觉像有片刻的脱离,那些哭泣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十分模糊。等我?为什么要等我呢?何必等我呢?他反正每个月都要回的……
而他每次回来都会看到沈芳籍迎出门的身影,带着惊喜的笑脸,“方大哥……绍伦,你回来了?饿不饿?我先给你煮碗酸汤米线?”
他踉跄着走向众人簇拥着的病床,裙裾向两边移开,露出了跌坐在床前的男人。
方绍玮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用手捶着额头,看见他,抬起浮肿的眼皮,乌黑的眼珠失魂落魄地看过来。小叔子出现在大嫂的产房里,显然不合规矩,反常的情况往往代表着超越规则的危急。
大宝、小宝也蹲在一旁,摇晃着他的裤管,“大哥哥,他们说姐姐要死了……大哥哥……呜呜呜……”
方绍伦的心揪了起来,“医生呢?医生呢?!”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回答他的只有低声地啜泣。
他探头看去,被窝里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庞,连唇瓣也褪了血色,白得吓人。
脑海里蓦地闪过霓虹光影里那张清纯可人的笑靥,酸涩瞬间涌上心头,他的好姑娘是何时变成了这个模样?
“芳籍!芳籍!”他低声轻唤,床上躺着的人似有感应,缓缓地睁开了一线眼帘,垂在被褥的那只手动了动。
方绍伦忙握住她手掌,“芳籍……”
“……方大哥……”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
“我在这里。”方绍伦用面颊触碰她的掌心,“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沈芳籍转动着眼珠,目光缓缓地凝视在他的脸庞上。
她动了动手指,微微的温热摩挲过他的面颊。一阵剧烈地喘息之后,她蠕动着嘴唇,声音细若蚊呐,“……你抱抱我……”
方绍伦愣了一下,忙伸出两只胳膊环抱住她瘦削的肩膀。游丝一样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耳边,“……方大哥,你……你别怪自己,是我……要保孩子……”
她靠在他的臂弯里,胸口起伏着,手掌颤抖着,方绍伦紧紧握住。她无神的双眼泛出淡淡的光彩,“……真想再跟你跳支舞……”
在最后的时光里,她既没有交托弟弟,也没有牵挂孩子。因为这是无需托付也会得到妥善安置的。
她的眼前闪烁的是美东舞厅里摇曳的灯光,飘渺的乐曲,俊秀的青年看穿她的窘迫,彬彬有礼地伸出胳膊,“我们跳舞好不好?”
那是人间的四月天,是降临在她灰暗人生里的救赎,那曾是她满怀的憧憬与期待,是她决心要捍卫和守护的。只可惜世事弄人,她就此撒手,留给他必然只有伤痛和自责。
她勉力想要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方大哥……”
虚弱的目光划过一旁的方绍玮,秀美的双眼就此合上,羸弱的身躯陡然间重重地跌落在方绍伦肩头。
方绍伦愣住,压在肩头的分量似乎要将人压垮,像是沉入了漆黑的潭底,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入。
一旁的方绍玮扑了上来,推开方绍伦,将仍旧温热的身躯搂在怀里,“芳籍!芳籍!你看看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芳籍……”
眼前的情景令人震惊,三姨娘见机快,先关上了病房的门。五姨娘和方颖琳抱头痛哭,而灵波和蔓英两双手紧紧地揪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眼,显然从沈芳籍难产到现下的情形,已经让二人明白过来。
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木木登登的方绍伦在一旁沙发上坐下。蔓英先开口,“大哥,你要振作起来。产婆和医生都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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