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三岛春明佯装惊讶。
方绍伦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呃,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
“是,春明,我大概要结婚了。”他垂下头。
三岛春明走到桌边执筷,“绍伦,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尝了一口盘中的菜肴,用东瀛语说道,“不过这个姑娘看上去并没有显赫的家世与你相配,你之所以选择是因为她烹调的手艺?还是美丽的容颜?”
方绍伦也走到桌边坐下,三岛春明执壶替两人满上酒盏。
“都不是,她有一颗可贵的心灵。”
尽管沈芳籍一再表明她已无意婚姻,嫁给他作他名义上的妻子,既能让自己衣食无忧,也能为两个弟弟找个倚仗,但方绍伦心里清楚,她是不想他陷入哄骗一个无辜姑娘的愧疚。
尽管两人达成协议,等他爹百年之后,她如果找到了意中人,他一定补偿她放她自由。可谁知道会耽误她多少年的青春呢?她顶着个方家少夫人的名分,又去哪里找意中人呢?
沈芳籍将两盘下酒菜摆到桌上,卸下围裙,“方大哥,你们慢吃慢聊,我先走了。”她并未行使未婚妻的权力,要求方绍伦为她作介绍,礼貌的向三岛春明点头致意之后,脚步翩跹地离去了。
方绍伦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举起酒盏,与三岛春明对饮。
三岛春明蹙紧了眉头,由此可见,方绍伦认可了他和张定坤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单纯的欲望驱使,他因此感到愧疚,甘愿放弃在婚恋市场的优选权。
那个贱民得到了他的心。他捏紧了酒盏。
沈芳籍离去后,二人之间涌现出一股难言的尴尬,三岛春明意识到,他那日的行径让这位好友产生了疑虑。
他举杯笑道,“绍伦,我新近结识了一个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他挑了挑眉,“男的。”
方绍伦意会到了他的意思,微张了唇,“啊……你……”
三岛春明点点头,“承蒙你替我解惑,我想我的确对同性有着更多的好感,所以寻觅了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也许你愿意帮我参详一二。”
方绍伦难掩震惊,又感到抱歉。
他和张三是缘分使然,但从未觉得这种感情有多么值得称道和赞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三岛春明的确是受他的影响,才会误入歧途。他原本都已经订了婚期,却因为他和张三放荡的举止,燃起了尝试的想法。
但他这个作派也让方绍伦放下了戒备,春明果然只是疑惑自己的取向,并非对他个人有什么企图。
“可是,春明……”方绍伦略感疑惑,“你找了个什么样子的朋友?”三岛春明来沪城的时日尚短,沪城场面上这些公子哥儿大概都没认全乎。
“过几日我设席,一块喝一杯?”三岛春明与他碰杯,“我迟早也会回东瀛,履行我应尽的职责。‘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是吗?”
方绍伦应约踏入了对街的府邸,在见到那位蒋鑫时,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檀木圆桌上,菜色琳琅满目,小炭炉边温着清酒,三人围桌而坐。
东瀛向来喜食生冷,精美的鱼脍、鲜虾、蚌类摆放在冰山之上,蒋鑫十分体贴地扒去虾壳,将食物放入腌汁中,微翘的兰花指让方绍伦搜寻到了一点记忆。
啊!有些像……原先跟着郭冠邦的那个戏子,叫什么来着?对,幸官!报纸报道过,郭冠邦死后,他卷了一笔钱财跑了,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蒋鑫?还成了春明的……密友?
方绍伦目瞪口呆。幸官,应该说蒋鑫,看到方绍伦也难掩慌乱。
蒋鑫是他的本名,六七岁上头被爹妈卖入戏班子,除了这个名字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有眼色,师傅跟前少吃许多打。习艺成人唱了角,穿房入户唱堂会,那些达官贵人面前他也放得下身段,献得了殷勤。不然当初郭三爷也不能在一众优伶小倌里头挑了他,常来常往。
当初郭三身死,他唯恐被郭家迁怒,卷了些金银细软逃到北平,又辗转各地,还是想念沪城的繁华。
事过境迁,郭家也没功夫追究。他偷偷潜回沪城,改了装扮,混迹于各大戏院、赌馆,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既然回到沪城,自然想过有可能遇到熟人。但沪城这么大,世道又乱,谁还管得着谁呢。
因此慌乱归慌乱,十分畏惧倒也没有。这位方家少爷见过他一两回,但并无深交。他虽然跟着郭三爷造了些孽,也没犯到他方少爷头上,唯一一次使了诡计,从他师傅手上弄来那药,让玉莲那个小婊子下到他酒里,但郭三爷没得逞,背后还拿他出气来着。
他故作不识,神色间不露半点端倪。
能傍上三岛春明,他深感运道不错。这个东瀛商人人物风流、出手阔绰,虽说床第之间有些怪癖,只准他用口、用手伺候,他是浪荡惯了的,火气上来不免想要撒娇卖痴地歪缠,却被一脚踢开,平日温柔多情的双眼满溢着冷光,令人畏怯胆寒。除了这方面没法尽兴,其他桩桩件件都没得挑,他私心里是想做个长久生意的,因此伺候得十分殷勤。
方绍伦犹豫着要不要点破蒋鑫的身份,看着有些像,他不十分拿得准。而且看春明这架势,似乎对这位密友颇为看重?就着他的手吃虾、喝酒,酒至酣处,还一把搂过蒋鑫的肩膀,哺了一口酒到他嘴里。唇瓣相接,银丝勾缠。
呃……方绍伦忍不住扶额。
那日在晚樱居酒屋,张三那混账玩意当着春明的面行此龌龊之举,果然对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吧?一向克己守礼的贵公子竟然会有这般放浪形骸的时候,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不过他想到报纸关于郭公馆地窖那具女尸的报道,若蒋鑫真是幸官,就是个杀人凶手,不能掉以轻心。
散席的时候,三岛春明送他穿过庭院,方绍伦犹疑道,“春明,这位蒋先生的底细你打探过吗?”三岛家族的办事风格他略知一二,绝不可能放任陌生人出现在春明身边,这也是方才席上他没有直接开口询问的缘由。
“相交还不久,所以特意请绍伦帮我掌掌眼。”
“他长得有些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方绍伦蹙眉道,“但不是什么好人。”他将郭白两家的恩怨简略分说了一遍,又着重提了报纸上的报道。“要真是那个幸官,玉莲之死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你再查查清楚吧。”
三岛春明笑意温存,“好,你放心。”
他回到内室,蒋鑫穿着寝衣,跪伏在外室。短短时日,他已将东瀛礼节学了个十成十。
一顿饭下来,他敏锐地窥探到了金主跟这位方家少爷的交情显然不一般,他身在其中自然清楚,那些放浪举止背后,实则都在留意对面人的反应。
与其等人发难,不如先发制人。他半含半露地倾诉着之前跟方绍伦的交集,将所有罪过都推到郭冠邦身上,而他只是奉命行事的小可怜,因此“可能跟方少爷产生了一点误会,给他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三岛春明径直走到内室的地台盘腿而坐,一手支额,半闭着双眼,似听非听,却在他停顿之时,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继续。”
蒋鑫愈发不敢隐瞒,将与方家少爷有关的事情汇报得详详细细。
三岛春明似乎并不介意那些过往恩怨,倒是对他提到的“药水”大起兴味,睁开眼,沉声道,“真有这种东西?”普通的麻醉剂,三岛家族的制药实验室都有研发过,但能令人兴致大起,过后又全无记忆,配方想必有独到之处。
蒋鑫点头,“真有。我试过……一回。”
当初郭冠邦拿到药,下到方绍伦酒杯之前,先拿他试了一次。那种迷乱、蓬勃的情状,至今都令他印象深刻,想起来就腿软。
“哦?”三岛春明挑起眉,目光扫过他的衣摆。
看样子是被发现了,蒋鑫咬咬牙,将那拇指大小的瓷瓶拿出来托在掌心,“早就想献给您,怕您觉得我居心叵测……”他低着头,又稍稍抬眼露出一个妩媚讨好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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