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眼睛特别厉害,方绍伦总叫他“千里眼”,隔得还远,他只看得到隐约的轮廓,但心跳也随着这声叫喊剧烈跳动起来。
久违了,故乡!久违了,闵礼!
留洋三载,这是他第一次回家,如果不是这封电报,至少要到明年的夏季拿到一纸文凭才会考虑回国的事情。
随着轮船越靠越近,岸上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站在渡头翘首以盼的那一位,确实是袁敬!
那是个极为摩登漂亮的青年,同样穿着三件头的西服,戴着圆顶礼帽,马甲边袋旁缀着的怀表链条在夕阳下闪着金光。
等再近些,他取下帽子向方绍伦挥舞着,俊朗的长眉、明亮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唇角一一呈现,与站在船头的这一位简直如日如月,难分伯仲。
方绍伦同样激动的向他挥手,一别三年,只靠鸿雁传书,实在难抑思念之情。
但随着袁闵礼的身影一同变得清晰起来的,还有不远处渡口边一字排开的六辆黑色小汽车。
方绍伦稍稍皱眉,光为迎接他,这排场太大了些。
他特意不坐火车,改乘轮船,多绕一日一夜到海港,就是不想惊动沪城的世伯世叔们。
虽说都是方家的世交,方学群拜把子的兄弟,但倘若他爹病重,实在不宜声张。
这么兴师动众的来接他,不像是闵礼一贯谨慎的作风。
同行的一班留学生看见这排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方绍伦跟他们打过招呼,便领着赵书翰一块下船。
轮船呜咽着靠岸,还不等停稳当,阿良早拎着他和赵书翰的两口大皮箱健步如飞的跳下船去。
袁闵礼亲自上船来接他,身后跟着两个长随,嘴里喊着“大少爷”,上前抢着接过方绍伦和赵书翰手里剩余的几件行李。
“闵礼!”方绍伦凝视着熟悉的灵动双眼,露出欢喜的笑脸,袁闵礼张开双臂,两人紧紧相拥。
他俩从小一块长大,方袁两家有通家之好。后来袁父去世,家道中落,方家时有帮衬。原本约好一块去留学,但三年前,方绍伦远赴东瀛,袁闵礼却未能同行。
“绍伦,你总算回来了!”袁闵礼拍打着他的肩膀,方绍伦先给他介绍赵书翰,两人相互见礼。
看看四周,因着两人的富贵气派,旁人都绕道走,原本拥挤的下船通道反倒空出来一块。
方绍伦稍稍转向一侧,低声道,“我爹他……”
“放心!方叔已大安了……”袁闵礼挽着他的胳膊往渡口走,又招呼着赵书翰跟上,“再去信估摸着你已上船,方叔说让你早点回来也好,省得他老人家时不时惦记。”
方绍伦得了这个准信,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长长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他眉梢眼角都带上了松快的笑意,却在看到打头那辆车里钻出来的身影时,凝了凝,“他怎么也来了?!”
难怪就接两三个人,却来了一个车队!这是张三……爷一贯的作派。方绍伦多年前因此取笑过,说他“穷儿乍富”,他却一笑置之,所到之处,仍是铺张排场。
穿着立领长衫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在暮色中缓步向方绍伦走来。那斗篷肩线缀有一圈精致的刺绣,领口扣着一枚绿宝石别针,蓬松油亮的毛领泛着乌沉沉的光泽。
赵书翰与他一同转过身,看见那道身影,脱口而出,“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这书呆子!方绍伦咬了咬牙,但也不得不承认,同样长衫加斗篷,唯有张三能穿出这股“西北望射天狼”的气势。
他从北地逃难而来,身量比一般南人要高出一大截。不过方绍伦在沪城求学期间,认识不少北边来的男同学,张三的身段仍是个中翘楚。
多华丽的衣袍、精美的配饰,都只是陪衬。
他施施然走近了,抬手取下那顶费多拉帽,一张十分周正又带着点痞气的脸庞便显露出来。
剑眉上扬,单薄的眼皮,鼻梁挺直,嘴唇偏薄,这张脸的五官排布极为合理,但你绝不会用俊俏漂亮来形容它。
浓郁的黑发蘸了刨花水梳得油光滑亮,鬓角齐整,在别人身上显得油头粉面,到他这里却拐向了邪魅狂狷。
他手执一根时髦的“文明杖”,步伐移动间,左右开裾的长衫微微拂动,隐现擦得锃亮的皮鞋。
候着的一行人看到方绍伦走近都只略微躬身,稀稀落落的喊着“大少爷”“大公子”,看到他钻出车厢,却纷纷挺直了脊背,立正了步伐,齐声喊了声“三爷”。
方绍伦不由得撇撇嘴,嘴角却也带出点笑意来。
因着岁月的流逝,他对故土、故人都生出了几许感慨,稍感陌生,又因这陌生多了几分惦念。
然而,当来人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眸光在他面庞打圈似的流转,尤其长眉微微上挑,曼声道,“怎么?三年不见,大少爷不认识我了?!”
方绍伦瞬间收复了那丝柔情,这腔调、这声气,这仍是他记忆中的张三,锦绣皮囊下包裹着一肚子坏水的狗东西!
第2章
不认识?化成灰老子也认得你!方绍伦一触到他的目光和那抹笑容就来气,皱眉点了点头。
张定坤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真切起来,一双眼睛更是肆无忌惮的在他周身上下打量,“大公子,三年不见,更添风采了。”
他走时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归来却已成了俊挺的青年模样。岁月道是无情却有情,能令相思成狂,也能令万物生长。
袁闵礼在一旁露出点惶恐的神情,“三爷一定要亲自来接您……”
方绍伦已经发现一个奇怪的磁场,旁人似乎都看不到他眼底的放肆和笑容里的玩味,只一味的觉得他待他十分恭敬。
他扯出个假模假样的笑脸,“真是劳驾张……三爷了。”
“哎……大少爷见外了不是?别人叫声三爷,张某却之不恭,大少爷也这么叫,张某可就受之有愧了。毕竟……”
他露出一口排列整齐的白牙,粲然一笑,在方绍伦耳边低声道,“毕竟,我就是大少爷牵回来的一条狗嘛。”
一股热浪涌入方绍伦的耳窝,他不由得退开一步,假装没听到这话,转身去看赵书翰。
见他呆在原地,愣愣看着张定坤,只得轻咳一声,招呼道,“赵兄?赵兄,伯父伯母在家只怕也等得心焦了,我就不虚留你了。先让家下送你归乡,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赵书翰如梦初醒,红着脸低头道,“实在是……实在是叨扰了叨扰了……”他不善言词,只知道反复念叨这一句。
“赵兄不必客气。”袁闵礼为人一向是极妥帖周到的,亲自安排了车队缀尾的一辆车送赵书翰下县城。
方绍伦目送他上了车,转过身,张定坤已经姿态潇洒的拉开后座的车门,“请吧,大公子。”
他钻入车厢,刚把大衣脱下,张定坤便紧跟在他身后钻了进来,原本还算宽敞的后车厢顿时满满当当。
他回头看一眼后面跟着的几辆小汽车,嗫嚅半晌,到底没说什么。
如今再指使张定坤坐后面去肯定不合适,人家今非昔比。但方绍伦也不想再动弹,倒跟怕了他似的!
好在袁闵礼坐到了驾驶室,方绍伦松了口气,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着天,脑海里却回响着张定坤说的那句话。
这厮还真记仇!十几年前的话如今还拿出来说!
方绍伦那时只有六七岁,有一次沪城的魏世伯来访,侍从拎进来一只藤篮,里头是一条西洋哈巴花点子,他和绍玮都想要,但父亲最后还是给了绍玮,“你是哥哥,让着点弟弟。”
“凭什么次次都要我让他?!”他很不悦的跺着脚,却只能在方学群的斥责声里闷闷不乐的回到房间。
二姨娘上来搂着他哭,“绍伦,什么都不要跟绍玮争知道吗?要怪就怪你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
本来他没觉得是多大一件事情,一条狗而已,但姨娘的眼泪让他不舒服,他气鼓鼓的甩着小马鞭,躲开侍从们,一个人跑到后山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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