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碧落峰是月城最高的山峰,方家的祖坟在山腰腹地。漫天飞舞的纸钱、片刻不停的哀乐、响彻云霄的炮声和绵延数里的送葬队伍将月城首富的丧事铺排得十分体面。
方家本就是大族,旁支、宗亲众多,姻亲故旧也很不少,再加上方公一向乐善好施、素有仁义之名,蜿蜒的山道两边挤满了前来送别的民众。
连西岷大学的学生也在董校长和赵书翰的组织下扛着花圈沿路相送。“这些学生娃怎么都来了?”“你不知道么?大学里的校舍都是方公捐资修建的哩。”“哎,好人啊,好人也奈不过天命……”
绿树掩映的山坡上伫立着两抹身影。
三岛春明从树丛中摘下一簇白色金银花簪在衬衫口袋旁,叹道,“听闻华国人一向信奉鬼神之说,我以为袁先生应该不敢现身才是。”
“哦?为何?方袁两家是世交,我是方叔看着长大的,于情于理都该来送他老人家一程。”袁闵礼当然不会轻易承认。
山野间响起“啪啪”的掌声,三岛春明拊掌道,“袁先生在我面前就不必装了。”那药出自三岛家制药室,使用后尸体呈现什么状态没有人比三岛春明更清楚。
“不过袁先生确实高明,一双手干干净净,不管是之前的苏女士,还是如今这位丁女士,痴情女子都是你棋盘上的棋子,以人为弈的棋力,春明自愧不如。”
“过奖了。”袁闵礼拱了拱手,“听闻三岛先生爱好我国传统文化,难道只关注那些风花雪月,却不曾听过‘无毒不丈夫’这句俗语么?”他冷漠的神色中竟隐含一丝得意。
三岛春明拉下脸,“我给你药丸并非是这个用途……”
“可您的目的我帮您达到了,不是吗?”袁闵礼打断他,“你要张三性命不就为了拆散他和绍伦么?如此一来,绍伦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他凑一块了。而且棉纱厂引进东瀛的注资,方叔之前强烈反对,毫无商榷的余地。这番操作,一箭双雕,三岛先生该高兴才是。”
三岛春明头一次正视这个华国青年,俊秀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副冷漠狠毒肠,何止一箭双雕呢?连他也被算计其中。“袁先生手段非常人能比。”
“三岛先生过誉了,没有您奉送的灵丹妙药,我又何以成事?”袁闵礼看着漫山遍野飘白,胸腔间充盈着无限的畅快。不光为家仇得报,更为那错付的深情。
方绍伦,你负我,那我也就只好还你百倍之痛了。
他面对着旷野,深深地吐气,转过身又是一副温和面孔,“三岛先生,棉纱厂注资的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了?毕竟是股份制企业,要召开股东大会。厂房的修建、织机运送到位都很需要时间。不如趁着这次来月城,将合同订下来?”
“合同不着急,眼下倒有件要紧事……”三岛春明嘴角挂着笑,一伸手攥住袁闵礼衣襟,拖到跟前,“噼啪”两声脆响,重重两个耳光甩在他脸庞上。
“这两巴掌我是替绍伦奉送的,他在东瀛三年时常念叨你,每年底往家里寄送物资总有你的一份。想来你也不会觉得冤枉?”
“不冤枉。”袁闵礼心底泛起酸楚,面庞上却毫无异色,甚至微微地笑起来,“只是他爹也死得不冤枉。这是我们两家的恩怨,不知道三岛先生是以什么身份来介入?绍伦的同窗还是……相好?”
“与你无关。”三岛春明凑近他耳旁,“袁先生固然很聪明,但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哎——何必呢?”袁闵礼拖长了腔调,拍了拍三岛春明的手肘示意他松开,“我们应该是良好的盟友关系不是吗?毕竟我们拥有共同的秘密。”
“你以为你能拿捏我?”
袁闵礼揩了揩嘴角,“嘿嘿”笑了两声,“三岛先生,您是觉得我们华国人都跟绍伦一样好骗吗?没点倚仗怎敢与虎谋皮?我可是睡觉都不锁门的人,要取我项上人头确实容易。不过……”他站直身体,“但凡我性命不保,绍伦就一定会知道,要了方叔性命的那粒毒药是来自谁的馈赠。”
三岛春明一双冰冷的眼眸凝视着他,“我真是小瞧袁先生了。”他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淡声道,“回去准备合同吧。合作愉快。”
他搡开袁闵礼径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墓地旁,远远就看见了跪立在火盆边的身影。
方绍伦左边肩膀是贯穿伤,三岛春明赶到月城的时候,他面如金纸躺在床上,可等意识稍稍恢复便强撑着下了床,此刻打着绷带半边身体都显得十分僵硬,瘦削的脊背因而微微地佝偻着,黑发掩在粗麻布之下,半边侧脸雪似的白。
三岛春明只觉得心尖上狠狠一颤,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疼的情绪,十分陌生、新奇却又令人心潮激荡。
他很想走过去,将这人圈在臂弯里,用最软的丝绸擦去他眼角的泪水,用最柔的手法抚平他眉间的哀伤,贴着他的耳朵哼一首民谣,轻拍着他的脊背,哄着他入睡。
这种想法是如此的诡异,连他自己都惊诧又鄙夷,可这一刻,这个念头就像春日的笋尖,破土而出,无法抑制地疯长。
不得不承认,袁闵礼的确抓住了他的软肋。
他深吸口气,缓步走过去,蹲下身,和方绍伦一起往火盆中投掷着纸钱。这样炎热的夏季,靠近火盆,汗珠便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方绍伦的面色却十分苍白,他颤抖着唇,用右手揭三张纸钱,折一折,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祈愿,再投入火中。整个动作都显得麻木而迟缓,像是一具被抽出了灵魂的躯壳。
三岛春明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悲痛,尽管他并没有一个可供他怀念、眷恋的父亲。但同窗三年,他不止一次地听方绍伦念叨过,“……这成绩不算赖吧?可算对老头子有个交待了……”
“……这鲍鱼酱我得多买两瓶,上次寄回去,我妹写信来说我爹爱吃这个……”
“……这事我可不能这么干,我爹要知道非打断我腿不可……”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严厉又伟岸的父亲形象,三岛春明不能否认,他曾暗自羡慕过。可如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绍伦知道……他无法想象这个后果。
他蹲下身,试图表达一点安慰。墓地前却传来一阵喧嚣,尖锐的女声怒斥道,“她有什么资格奠酒?她跟那杀人凶手是什么关系是她自个认了的!”
方学群的离世,方家这些姨娘中最伤心的要数三姨娘。
她是周夫人的陪嫁丫鬟,十五六岁就跟着来到方家,后来抬成姨娘。周夫人病体孱弱,她爽利能干,是把管家的好手,方学群将月湖府邸的内务托付给她,几十年不曾相疑。
这厚重情分自然不是后来那些姨娘们能比的,当日书房争执她也在现场,对于灵波自曝的身份,她反感最重,觉得灵波居心叵测,既负了周家又负了方家。
虽说为了面子好看,方学群的死因并未对外公布,抬回月湖后,城里的医生也来检查过,死因定论是脑溢血突发。
方老爷子缠绵病榻有数年之久,这是方家铺子里掌柜们的共识,因而月城民众并未起疑心。可方家家里人几乎齐聚松山,自然清楚内情,灵波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按习俗,封棺下葬后,亲人要奠酒洒土填棺,算是最后的送别,三姨娘不允许她参与这个仪式。
灵波一身缟素,两只眼睛哭得肿起来,“老爷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何就不能敬他一杯酒?”
三姨娘破口大骂,“你还要不要脸?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吗?你来敬这杯酒,我怕他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其余几个姨娘推挤着,在一旁看热闹。
灵波只能痛哭,蔓英焦急地拉扯着方绍玮的袖子,低声说着什么。
方绍玮怔愣着,默不作声。作为方家下一任家主,按道理是他发话的时候,他若给灵波撑腰,旁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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