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夏侯汋说:“我忘了。”
医生的目光落在夏侯汋身侧的青铜古刀上,眼底闪过一丝怀念,轻声说:“你还带着赢雀,却把我忘了。”
赢雀?
原来这把刀有名。
这大概是千年光阴里唯一知道自己过去的人了,随着时代更迭,地府多次变革办公方式,中间又经几次暴乱,记载他来历的书简早已成灰。
他做摆渡人太久了,久到没人知道他是哪朝哪代人,是做什么的,又是如何死去。
“我今夜无事,若是你也空闲,便一同喝一杯。”夏侯汋并不挑剔,从楼下祭台上“取”了酒,两杯酒盏稳稳落在两人中间。
将酒斟满,医生拿起一杯,微微仰头,望着天上明月,一饮而尽。
悠悠岁月,世间不变的事,唯有太阳东升西落,月的阴影圆缺。
酒顺着喉口烫到了肺腑,硬生生逼出了一点泪痕。
“我叫姬赢。”医生说。
姬姓,上古八大姓氏之一,有上下五千年历史。
姬赢。他细细思索,也没能从史书上记起这个名字,正如他翻遍史书,遍寻不到自己的名字一样。
约么他们都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小小角色,无甚重要。
“我是哪里人?”夏侯汋慢慢品酒,仰头遥望月色,慢悠悠地问。
“秦国人。”姬赢声音好听,如美玉碰撞,如此时月华般舒适。
“将军是穆公时期秦国人,”姬赢对他说:“我是晋国人。”
秦穆公,春秋时期人,夏侯汋仔细想想,却没印象。
然春秋姬姓晋氏,该是王姓,他挑眉道:“你是哪位公子?”
他确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姬赢垂下眼眸,静了许久,开口道:“你曾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夏侯汋微愣。
就听姬赢缓缓道:“我的母亲是梁国人,父亲是晋国人。”
回想起以往,他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轻轻哼道:“将军不记得我了,我便讲给你听,莫要插嘴。”
倒是有些脾气,比起初见时周身沉沉死气,多了几分鲜活,也更加可爱了。
夏侯汋忍不住看他一眼,却忽见他眼尾滑落了一滴泪。
不知怎的,他心神恍惚了一瞬,缓缓抬手,触碰他的眼。
那双眼睛长得奇好,每一个细节都仿佛丹青大家细细描摹而出,圆润的眼尾微微上翘,不显得轻挑,反而多了华贵与霸气。
那双眼睛在落泪,他的魂魄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仿佛有什么闪过空茫的记忆,他禁不住轻轻蹭上去,开口道:“哭什么?”
眼前人怔怔望着他,不语。
夏侯汋垂眸看他,低声说:“心情不好吗?我带你去逛逛集市吧。”
姬赢抬手,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轻声说:“我看中什么,你来付钱吗?”
夏侯汋轻笑了声,起身道:“我的钱都买了酒。”
姬赢仰头看他,淡色眼眸映着月色,静谧柔和。
夏侯汋不忍看那双满是信任的眸子,想了想,随意地说:“我去借点来,无妨。”
姬赢缓缓弯起眼,月亮莹润了他扑朔清华的泪光,他温声应道:“好。”
第372章 赢雀
地府最不靠谱的摆渡人就是夏侯汋了,总是玩忽职守,经常遭到投诉。
他心平气和地同姬赢说“今夜无事”,其实今夜事最多。
眼下,便有现成的一桩事。
那对新死的夫妻相互搀扶,站在燃得正旺的火盆前,不舍地凝望着自己的儿孙。
守灵其实很静,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恐怕惊了已逝家人的魂魄。
夜深了,火光照亮生者的面容,五十来岁的男人头上戴着白,又将一叠黄纸扔进火盆里,烧起来的热度烤得人面皮发紧,他忍不住抬头看那副棺材,无声抹了把眼泪。
夏侯汋站在几步外,道:“走吧。”
两只新鬼转身,慢慢走来。
身后,家里灯光越来越远了。
这条路仿佛与寻常大道没什么分别,只是两旁盛放着艳丽的花,来路的灯光越来越远,前方也不知通往什么样的地方。
路上除了他们,没有行人,有风从幽暗尽处传来,有些凄凉。
这样的路,一个人走,大概真的会寂寞,真的会恐惧。
“这便是黄泉路吗?”姬赢欣赏着路旁的彼岸花。
夏侯汋随意应了声。
这路他常走,再平常不过。
不经意转眸,却见那个医生忽然俯身,即将碰上花瓣。
他立刻制止:“别碰!”
已经晚了,那朵危险的花被采了起来。
医生苍白的手拈着花,垂眸轻嗅。
彼岸花无叶,没有任何衬托,美得危险嚣张。
然而血红艳丽的花竟然不比他绝艳的面容颜色更好。
黄泉的风摇曳花瓣,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不是常人,夏侯汋忘了。
“你平时就在这里上班吗?”医生很好奇,歪头看他。
“嗯。”
“上班累吗?”
夏侯汋有些怔愣。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上班累吗?怎么算累?
他思索了一下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唇角轻微一疼,他摇头道:“倒也没觉得累,就是有点危险。”
姬赢皱眉,语速有些急:“危险?会受伤吗?”
“嗯,”夏侯汋指了指自己的唇角,懒散地答:“因为一些肆意妄为的人,让我被同事殴打,身受重伤。”
姬赢眨眨眼,噗嗤笑了出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让人心情好,夏侯汋也轻微弯了下唇,开口道:“你是医生,若是每个大限已至的人你都要留一留,那我就要常常被打了。”
“不,不会。”姬赢浅笑着同他说:“是那个小姑娘对我说,她的爱人在家里等她,求我只多留她那么一段路。”
那段路不好走,路只修了一半,从市医院到镇上那么长时间,她挺不过去,他把自己的寿命给了她一些,左右他命长。
黄泉路走了有一会儿,夏侯汋随着他的视线往回看了一眼,那对老的走不动路的夫妇银发慢慢变黑,脚步也轻盈许多,他们回到了五十来岁的年纪,相互牵着手,望着对方,相视而笑。
“她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其实没什么病症,只是对于凡人来说,她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姬赢想了想,说:“算起来,她出生的时候还在抗战。”
往前数上百年,人满六十算寿终正寝,满八十算作喜丧,人自然地消失和灭亡,无病痛拖累,实在算是很幸运的事。
夏侯汋:“他们这辈子功德积够了,不必走审判庭,过了奈何桥,就能直接投胎再世为人。”
姬赢脚步微停,看看前路,又转头往来路看,缓缓道:“那这就是他们携手走的最后一段路了。”
夏侯汋方才说的本是好事,可被他这样一说,却又觉得,这实在有些残忍。
这条路从人间走到阴间,一世十年陪伴,早晚要有一别。
“我是今天的值班大夫。”姬赢平静地望着前路,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惋惜与难过未曾出现过,语气和缓:“看到她第一眼,我就下了诊断,让她的家人快些往回拉。”
这句话其实对家属十分残忍,这意味着,这世上唯一能留住她的人也无力做些什么了。
往回走的那一路上,没人知道家属会是什么心情,姬赢想,也许那一段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才是黄泉路。
出了医院时,老太太精神很好,和气地对姬赢说:“大夫,我看到那扇门了,只是我还不能过去,这里离家太远,我怕是挺不住,你留我一留,我再去见一见我的爱人。”
姬赢是医生,本不必跟着救护车去的,可他看着那老太太眼里的光亮,随口问道:“见了又能如何?”
老太太笑着说:“再见一眼,只看看他好不好,我就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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