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昀听过自家母亲对这位姨母的评价,知道她平日里与人为善,并非骄纵之人。唯有一个不足,就是过于在乎世家的“脸面”。她不会因为自身的一些得失而生恼,但只要一涉及颜面相关的问题,就极易被激怒。
为了缓解气氛,刘昀主动开口:“这几道菜的排列甚是工巧。家母曾言:姨母慧心巧思,在闺阁时就将内外打点得精妙舒适。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谢氏面色稍霁:“哪里是我的功劳,全是家中从侍自个的主意。”
虽是推却,但听到陈王妃在小辈面前夸赞她,仍不免生出几分高兴。
刘昀笑道:“班大家有一语——‘上为之,下效之[1]’,姨母良质巧手,从侍又岂会笨拙?”
“你呀,尽说这些佯言,我可不是你阿母,不会被你的甜嘴所哄。”虽话语中有几分嗔怪,但谢氏并无真的责备之意。
刘昀心知谢氏口是心非,故意露出几分枉屈之色:“我可没有一句虚言,句句都发自本心,姨母为何如此作想?”
谢氏忙道:“好好好,都是姨母的错,怪我多想,绞了世子的心。在此自罚一杯,还望世子忘了刚才那些妄言。”
一旁的陈群颇有几分怔愣。自家母亲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几句话就将他的母亲哄得不知所措,到底谁才是母亲的儿子?
陈群睖睁着眼,往父亲陈纪那边一瞥,注意到父亲同样万分复杂的表情。
谢氏自饮了一杯酒,心中略宽。但她还是对陈纪今日的设宴不满,对刘昀喋喋道:
“都怨你姨父。你们难得来一趟,他却将宴席准备得如此粗陋,岂不是慢待了……”
陈纪低头此菜,没有为自己辩解。
在一旁品尝美食的刘仪终于意识到不对,连忙放下竹箸,帮忙说项:“绝无慢待,此席甚合我意。”
说完一句,她无所适从地看向刘昀。
刘昀道:“姨母拳拳爱护之心,我和阿妹铭感于内。只是……姨母应是误会了姨夫的好意。”
说着,刘昀将手搭在上腹,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我与阿妹午间贪食,多用了一些不克化的糕点,此刻腹中饱胀,实在吃不下许多。姨父应是发现了这点,才做了这些爽口又适量的小菜。我二人只会感谢姨父的体贴,又岂会觉得慢待?”
刘仪对长兄从来都是无条件信任,她也没仔细辨认刘昀说的话,就一个劲地点头应和:“对,就是阿兄说的这样。”
谢氏透出少许责怪之意:“为何不早说,这积食可不是小事。”
连忙让侍女去准备消食的山楂陈皮水,又让另一人撤下刘家兄妹案前的冰饮,“冰醴虽然解渴,积食后也不能再喝了,若是吃不下,也别硬撑着,等会儿再让良医过来看看……”
关切的絮叨,透出了前几日未有的亲昵。刘昀与刘仪耐心听着,不时点头,乖巧得自让谢氏心软。
被遗忘在一旁的陈群默然失语。都不用看陈纪的神情,陈群就敢肯定,所谓的积食不过是刘昀为了让谢氏宽心的托辞。他爹陈纪哪有“望闻问切”的本事,只看一眼就知道刘氏兄妹胃口如何?
但看着忙前忙后的母亲,装聋作哑的父亲,陈群最终选择沉默到底。
罢了,家场如官场,该糊涂的时候还是得糊涂一些。
然而,很多时候人不找事,事反而会主动找上门。
见刘家兄妹不但行止有度,格外贴心,还对她的絮叨没有半点不耐,总是耐心地聆听,谢氏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真羡慕阿妹,竟得了你们这一对灵巧的儿女,不像我……”
说完,目光往陈群的方向幽幽一瞥,仿佛带着数不尽的不满意与不乐意。
陈群:……?
尽管谢氏及时止住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陈群还是有一种膝盖被万箭刺穿的躺枪之感。
刘昀知道谢氏不过是口头说说,对于陈群的人品才貌,她定是极满意的,不然以谢氏的脾性,绝不会将这话放在明面上讲。
于是刘昀冉冉一笑:“我阿母倒是更加羡慕姨母。听闻表兄从小聪慧,颖悟绝伦,有萧何、张苍之才。”
萧何和张苍都是汉朝的名相,一个知人善任,一个博学多才。
而陈群,也确实是个多才略、善审夺、能知人的治世之臣。尽管年纪尚轻,但他早早就表现出相关天赋,让陈寔都不由感慨“此儿必兴吾宗”。因此,刘昀这些话并不是闭着眼睛乱吹,而是精准地、有针对性地根据陈群的能力,找出相对应的名臣,看似夸大实则带着几分诚恳地赞扬了一番。
果不其然,谢氏在听到这句话后,显得尤为高兴。作为许县的名望,她平日里听过无数浮夸的赞誉,但这一次,刘昀的称赞之言并非无的放矢,这证明他确实看出了陈群的优点。
谁不喜欢真心实意的夸赞之语?谢氏又不是真的嫌弃儿子,反而一贯以拥有这样的儿子为豪。能有人真正地认识到她儿子的优点,并大加赞扬,绝对比她自己收到赞誉还要令她高兴。
陈群继续沉默饮酒。他的祖父也曾夸过他的辨人之能,可陈群仍觉得自己欠缺甚多。譬如,他就一点也看不透刘昀这位表弟。每当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对方的时候,后者都会颠覆他的认识。宛若雾中之花,水中之月,依稀见其形,不得见其本。
最终,这一场接风宴总体可以称得上宾主尽欢,圆满结束。
几人离开堂屋,分道而行,各往各的居所。
陈纪与陈群的住所在同一个方向,先后而行。侍从打着灯笼在前头探路,陈纪见陈群眉峰不展,知他心中有事,便放慢脚步,与他并肩。
“可是在想着宴上之事?”
陈群没有回答,半晌,才抬眼看向前方。
“世子的行事作风……是否过于‘圆到’?”
闻言,陈纪毫不意外。他最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性,并且深知他的喜好。说出“圆到”二字,其实已是陈群极力委婉的结果。恐怕陈群真正想说的,是“圆滑善舌”。
“辨人,不可只辨他的‘言’,更要看他的‘行’。”陈纪解释道,“世子哄你母亲,是为了给我们递台阶,无声中消弭了一场争端。这一结果是他的目的,而‘巧言’只是一种手段。”
陈群明白这个理,但他的眉宇依然没有舒展:“若……‘消弭争端’只是他做给我们看的手段,而他另有别的目的呢?”
“那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分辨,去确认。唯独不可因为轻易下了结论,而对一人生出偏见。偏见,是蒙蔽双眼的毒瘴。”
陈群如遇当头一棒,郑重并袖:“儿知道,是儿入障了。”
前方正是分岔路口。陈纪步伐微停,拍了拍陈群的肩:“眼见不一定为实,需得用心去分辨。”
说完,转身离去。
在陈纪即将离开曲径的时候,陈群不禁喊了一句。
“阿父——”
陈纪回头,面容藏在漆黑的夜幕之下,只能隐约看到花白的鬓发,与同样发白的长须。
陈群喉口一滚,珍重而正式地一揖到底。
“——保重。”
不知不觉间,他的父亲已经年逾六十。
却仍巍峨坚定地缓步向前,肩负着整个家族的未来。
他曾无数次想对父亲说“不要出仕”,“不要踏进乱成一团的朝堂”,“乱世已至,宜谨慎退守”,可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隔着半条荫道,陈纪朝他摆了摆手。
“回房睡吧。”
第13章
九月初五,董卓废立天子的消息传到豫州。
百姓大多不知董卓是何许人,对刚即位不到半年就被废黜的少年皇帝刘辩也没有任何深刻的印象。但他们大多都意识到:这天还得继续变,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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