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林顺安肩膀上的手并没有用力,只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因为安善很清楚,此时此刻的林顺安已经连最基本的安慰和开解都快要承受不起了。
低垂着的眼帘在安善说完这番话后又过了良久才终于颤动着抬起,林顺安一片木然的脸上仿佛面具出现一丝裂缝般,隐隐约约泄漏出一点熟悉的绝望与破碎,他扭头看向安善,动作犹如因缺乏保养而生锈的机器零件般艰涩卡顿,布满红血丝连眼眶都一直发红的双眼极为勉强的在安善脸上重新聚焦,林顺安嘴角抽动了几下,像在长时间不开口说话后已经不太记得要如何发声,不得不费劲的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张开口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
“我,不太记得了……他是怎么杀人的,在那个地下室里,我到底,看着他杀了多少人,我都记不清了……”林顺安挤出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被诊断出了精神病,现在,我也疯了,我不敢睡觉,一闭上眼,我就梦到自己是他的帮凶,夏警官,是因为我才会死,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什么幸存者,我只是,只是一个可耻的罪人,我害死了其他人和夏警官,我也是,杀人犯。”
有些怔愣地看着林顺安,安善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太记得是什么意思,是他们被囚禁在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林顺安都已经记不清了吗?
搭在林顺安肩膀上的手,指尖控制不住的发颤,安善莫名狼狈地猛一下收回自己的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向一旁别过头,激荡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在细细颤栗。
不知过去多久,好不容易将情绪平复下来的安善将手紧握成拳抵在胸前,再次深吸一口气后才用极为克制的声音说道:“既然记不清就不要再强迫自己,我会拜托爸妈帮你找一名更好的心理医生……阿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迟缓地眨动眼帘,林顺安并未答应安善的话,只是低下头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中。
……
将还戴在脸上的口罩脱下,林霜柏让浮现在脑海中的那段回忆划下休止符,不带任何感情的对自己发出了提问。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不记得,或许是因为我替你承担了那些令你无法承受的记忆,又或者说是一部分的真相。”
——什么意思?
“你从来没有发现自己那些模糊且不连贯的回忆里,其实存在着很多能让你意识到安善或许并不是真的那么无辜善良的细节错位。”
将双臂的袖子挽起,林霜柏垂眸看自己腕骨明显且层叠着深浅疤痕的手腕。
“林顺安,给林朝一提供杀人手法并告诉他人体解剖学要点的人,是被麻绳绑住的手脚,可当年你跟安善到底是谁被林朝一用铁链铐住囚禁在地下室的,你不是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在那双手腕上,一直以来都只有陈旧的自残与割腕的伤疤;可在他的脚踝上,却有着一圈陈旧的不明伤疤。
林霜柏实际上很少会好好的看自己的身体,而在他身上,尽管在腰腹上同样也有林朝一当年捅伤他所留下的疤痕,可其实当年替他做手术的医生曾经跟王如意说过,他的刀伤虽然有好几处,可神奇的是,没有一处刀伤伤及到内脏。
林朝一在反复的虐杀中,已经对人体有了充分的认识,更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已经清楚知道在用刀捅人时,要从哪个位置捅入并控制好角度和力气,既能避开内脏又能造成看起来血流不止十分严重的刀伤。
——够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帮凶是潘时博,这是已经查明的事实。
“安善就是当年的另一个帮凶,这是很难接受的事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直拒绝看清摆在眼前的事实。”林霜柏像是有些忍无可忍的“啧”了一声,“你已经为他沉默足够长的时间了,现在他已经死了,你还想继续替他隐瞒下去吗?”
——是啊,他已经死了,所以你就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可以吗?
“你为了逃避真相,不惜创造我出来替你承担面对,现在我们正在接近当年的真相,甚至又一次被陷害逼到绝境,这种情况下,你还是不愿意面对安善其实并不无辜的事实,林顺安,我到底该说你懦弱还是过于有自我牺牲奉献精神?”
林霜柏嘲讽着自己的主人格,这几年来林顺安一直在用虚假错误的记忆进行自我折磨,然而这根本毫无意义。
——安善不是那样的人,我跟他几乎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绝不会是帮凶,更不可能帮父亲杀人!
“人连自己都不了解,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在危及自己生命的情况下,你认为有多少人能坚守所谓的底线?这些年来你跟那么多的罪犯打过交道,应该比谁都更清楚人性的脆弱和可怕,别忘了,人本来就是天生自私的生物。”林霜柏说道。
当自己的生命受到来自死亡的威胁,这时候却发现只要有人替自己受折磨甚至去死自己就能幸免于难,你会怎么做?
道貌岸然的人会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面对任何情况,自己都一定会坚守善良与道德的底线。
然而事实是,有太多的人,很多时候还没到真正极端的情况时,就已经放弃了为人的底线。
“安善是在你之前被林朝一绑架,换句话说,早在你能挡在他前面以前,他就已经独自面对了林朝一很长时间,你以为他在你被绑到地下室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林顺安,整整十一年,你该醒过来了。”林霜柏右手握成拳,然后往自己胸膛的位置捶打两下,“安善确实不是什么杀人狂魔,可更重要的是,当年的他也不想死。”
谁又能比谁无辜?
受害者,从来就不完美;除非自己就是那个面对极端情况的受害者,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更不该对受害者进行指摘。
对话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在接下来的好几分钟时间里,没有再说话。
那些解释不通的事,一旦把主角都换成是安善也就都能说通了。
当年早于他被绑架的安善,是怎么毫发无伤的熬过前面几天直到他被绑到地下室;他记忆中那些混乱的视角,身处位置的偏差;还有后来安家在结案后不仅没有额外追究,还帮他请来了许苒为他进行心理咨询治疗;以及安善后来曾经也以身心状态不佳必须休养为由,在他出国前也办理了休学过。
当时在警察到来前,林朝一要对他们两个下手,跟他相比较起来,安善虽然只被捅了一刀,可那一刀却直接导致了安善肝脏严重损伤以至于引发了急性肝衰竭,而他虽然被捅伤好几刀却并未真正伤及内脏,由此可见,林朝一是真的打算在最后杀死安善,而之所以捅伤他,只是为了让他能摆脱协同作案的嫌疑。
哪怕已经确诊精神病,深受精神错乱、妄想和幻觉等问题的困扰,林朝一在最后还是用了仅存的理智和思考能力对当时的情况做出了判断,对自己儿子下手,不是因为疯了而是林朝一知道,如果自己儿子除了被囚禁和绝食所导致的营养不良身体衰弱等情况以外就没有其他问题,也没有受到更进一步的伤害,那么警方大概率会认为自己儿子是帮凶,所以无论如何,林朝一都必须对自己儿子下手,并且,绝不能只是轻伤。
林朝一不是不知道,自己绑架杀人的行为已经对儿子的人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破坏和影响,也正因此,林朝一才要在最后,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用伤害的方式试图跟儿子进行割裂,让所有人都知道,林顺安虽然是林朝一的儿子,可依旧没能逃过林朝一的毒手。
他一直以来无法承受的,也许不仅仅是父亲的失控杀人,同时还有挚友为了求生而被迫放弃良心帮助自己父亲杀人,更痛恨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发生的自己。
在旧案结案后的这些年里,他隐约能察觉到,对于他被囚禁在地下室里时不完整又或者说是错乱的记忆,安善的态度一直都有些微妙,他们很少提起,偶尔提起安善也会让他别太勉强自己。
其实安善从来都不希望他想起来,只有这样,安善才能继续当一个无辜的完美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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