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年道:“现在可以说了?”
徐令则点头,挽起右边袖子,露出一截苍白手腕,腕下“徐令则”三个字像被缝在血肉里,边缘洇着浓烈的黑红色,仿佛干涸的血渍,乍一看触目惊心。
连雨年挑眉:“这是刺青?”
“不是,是烙印。”徐令则道,“从我出生起,这个烙印便长在这里。我长大,它也跟着长大,就好像它是我身体的一个外置器官,除非把手砍掉,否则无法消除。”
“看来你的来历不简单。”连雨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枚刺青……不,烙印,微翘的眼尾不免又上扬几分,拉出长而清艳的线条,“我怎么觉得这东西有点熟悉……”
徐令则本想拉下衣袖,但看他观察得如此认真,便也放弃了将其遮挡起来的打算:“巫族的造生之法,先生了解多少?”
“你是指重塑躯体,还是创造生命?”连雨年条件反射地问。
巫族十脉,大部分成员一生只有一次再造身躯的机会,那便是象征成年礼的练体。唯有鬼巫一脉不同,他们的天赋就是无限制重铸躯壳,所以虽然族人个个臭美又佛系,真打起架来却是最手狠心黑的,动辄使用天地同寿——敌人下地府,他们只剩颗脑袋都能恢复,与天同寿。
因着这个天赋,鬼巫也是唯一一脉能够自体繁育的。他们无需缔结婚姻关系,不用跟人同床共枕,在需要或想要的时候费点力气,把心脏挖出来以秘法炼制,十个月左右就能得到与自己血脉同源的孩子,除了不能选择性别,什么后遗症都没有。
鬼巫们情缘淡薄,但重视亲缘,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徐令则垂头:“后者。”
“哦,那是鬼巫一脉的秘法,我……”
连雨年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才移开一点的视线再度落回徐令则腕上,神情渐渐变成惊愕与困惑。
鬼巫以造生法创造出的孩子,会在诞生那日得到天授印记。那种印记会直接烙刻于他们身体的某个位置,大部分时候,他们的父母会将之作为他们的名字。
正因如此,所有的鬼巫都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我确认世上仅剩我一个巫族,也确认你不是巫。”
徐令则勾了下嘴角:“我的确不是。因为我是被人用造生法制造的孩子,但制造我的材料不是鬼巫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语速:“二十一年前,觋在连阙山深处找到了一座鬼巫墓穴,里面葬着神代末年一个鬼巫,墓中有一具棺椁和数不清的壁画,壁画中记载了很多鬼巫族的秘法,包括造生之术。”
连雨年愕然瞪大眼睛,右手下意识抓住旁边的东西,用力攥紧。
沈青池悄然睁开眼,眸间并无睡意。
……
“臭了。”
二十年以前,连阙山脉深处仍然是世人眼中的绝地,凶兽横行,毒/瘴密布,连爬过地表的蚂蚁都比其他地方危险,因而衬得穿过绝地进入山脉的那道人影格外骇人。
长着年轻俊美面庞的男人迈着行将就木的步伐,浑身裹着灰白的浓雾,缓慢绕过面前长达二十米的庞大蟒尸。
他嗅了嗅自己的手,柔白肌肤下透出一缕腐臭,眼珠子转了转,有一瞬间几乎要脱眶而出,却被他稳稳按回原位。
他叹口气,僵硬地弯腰掏走蟒蛇体内的丹珠,混着血塞入口中。
蛇丹入体,他的脸色红润了些,动作也较先前灵活,连皮肤底下渗出的臭味都淡了很多。
男人一路往前,目的明确不拐弯,边走边物色体内生珠的猛兽,通通杀了取丹,以掠夺它们的生机,弥补自己渐渐腐朽坏死的身体,免得倒在中途,前功尽弃。
他就这么走了八十一天,杀得连阙山脉血流成河,终于踩着遍地尸骸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面高广而平整的山壁,长满青苔与藤蔓。枯死的藤枝与新生的绿藤紧紧纠缠在一起,成了生生死死无穷无尽的常态。
没有活物会在这里逗留,但奇花异草长了遍地,紫红色的大花,浓绿色的野草,姹紫嫣红,斑斓艳丽,仿佛一幅囊括了天底下所有色彩的颜料的画。
男人咳出一口浓臭的黑血,眼睛已经快烂成肉糜,视力差到极点。他摸索着接触到山壁,身边越发浓厚的灰雾自发分流,活蛇似的砍掉壁上植被,慢慢清理出一扇嵌在山体的门。
门上没有把手,但有很多弯弯曲曲的繁复花纹,他笑了一下,抓过一缕雾气划开心口,将血浇上去。
血液浸没花纹的瞬间,门“咔嗒”一声开了条缝,冷气涌出,带来一阵叹息似的寒风,男人坏了大半的躯壳顿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男人不再碰门,侧身钻进门缝,而后一步踏空,跌入身下黑不见底的深渊。
剧烈的失重感持续了约莫三息时间,他只像恍惚了一瞬,再回神,自己已经脚踏实地站在一处陌生所在。
举目四望,四壁广阔无边,应该是掏空了整座山体立成,上面绘满彩色壁画,只一眼就看得人头晕眼花直犯恶心——再漂亮的东西,一旦数量过多,就会引人烦厌。
男人跌倒在地,腐朽的骨架快要撑不住糜烂的皮肉,他呕出一团内脏混合物,眼眶骨终于兜不住那两块烂肉,“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那具身体死了。
灰雾涌动,托出一道人形虚影,丰神俊秀,气度凛冽。
虚影看着地上的死尸轻声叹息,而后转身迈步,走向中间那座肉眼不可见的白玉高台,驱使身旁的雾流打开上方的五彩琉璃棺椁。
棺盖轻巧落地,意料之中的,里面空无一物,只是刻满了与壁画同样风格的连环故事图,出自同一人手笔。
虚影轻轻一笑,旋身躺进棺椁,让雾流将棺盖盖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持续片刻,就被内部渐次亮起的柔光驱散。
棺壁上镶着照明术,术式源头是连环画开头的主人公,白衣墨发,一身风流,笑得阳光灿烂,却在下一幕徒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无论是谁,能找到我墓穴的都是我的有缘人。大战将至,我没有时间孕育后代,只能以鬼巫一脉秘法相赠,换有缘人帮我延续鬼巫血脉。‘材料’已经备好,造生法在外面的壁画里,画作以我的血液绘制而成,可以赋予学习者一点鬼巫血统,助你修习秘法。”
“学成之后,切莫忘记我的托付。倘若只拿好处不办事,巫族十脉传承将遵循我之意志诅咒你,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都会诸般不宜,一事无成。”
“勿谓言之不预也。”
……
连雨年瞠目结舌。
徐令则面无表情地摊手:“他学了鬼巫秘法,用造生法和鬼巫留下的心脏为自己再造身躯,然后用他之前用的那副皮囊创造了我。”
鬼巫造生法乃是天授,用此方法创造的孩子,自然也得了天赐的名字。
但因为材料被换,徐令则自出生起就命悬一线,吊在生死边沿反复横跳。觋担心他死了,真会给自己惹来巫族十脉的诅咒,费尽心思保着他,他身边这个偃人就是觋给他制造的“容器”,若是他肉/身消亡,灵魂可以及时遁入偃人体内,暂时逃过一劫。
不过,觋算计得好,架不住徐令则有自己的想法。
他改进了偃人的机关核心,赋予他灵魂与思考能力,让他陪着自己长大,作为阻拦自己堕落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惜偃人只是工具,为觋所用后,反带着他堕入深渊。祈雨术洒遍淮河两岸那天,徐令则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所以他厌恶偃人,又不得不为了保护偃人而听从觋的命令。它是他亲手给自己打造的软肋,也是世上唯一一副属于他的铠甲。
连雨年想,怪不得觋之前说他现在还不是觋,不仅现在不是,以后他也不会是,因为他大半传承都来自鬼巫秘法,比神代后诞生的巫觋更高一层。可他又空有传承和肉/身,灵魂差着真正的鬼巫十万八千里,只能这么不上不下地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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