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抵是不能的。
连雨年只觉得荒谬:“陛下,生死伦常乃天地之法,神话时期的人皇与大巫尚且做不到此事,况乎于我?”
被一口回绝,沈青池也不生气,身体微微前倾,绷紧的面庞难掩期待:“不能复生无妨,那引死者魂灵与朕见上一面……哪怕是个梦呢?”
“……”
人的性情总是折中的。你开窗户,必定有人拦着,但若是你说要掀屋顶,他们就会同意开窗了。
鲁迅先生抽烟.jpg
连雨年现在就是这个想法,被“复生”二字打了个跟头之后,招魂入梦这种事听来竟不那么突兀了。
他叹了口气,冶艳眉眼半垂,犹如冷翠的寒山幽泉:“如果陛下想见之人亡魂尚在天地间,草民可以一试。但不知陛下想见谁?”
是无缘一见的母亲?还是哪位红颜蓝颜知己?
沈青池搭在榻边的手骤然抓紧,手背上暴起青筋,像是极力压抑着涌动的心绪。
连雨年的视线从上面扫过,心里突然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沈青池缓缓道,一字一句又重又狠地砸向他:“朕要见……朕的伴读,小临安王……连雨年。”
陛下,草民招不来这么多魂。
连雨年跟自己开着玩笑,艳色的唇角却平直到僵硬。
“皇室中人与寻常百姓不同,下葬后如无牵挂,当魂归冥冥。”他冷冷拱手,“恕草民无能。”
自相见以来,万般思绪密织结网,都被连雨年强行摁在心底,不露一丝一毫,因而行为举止从容镇定,仿佛过往所有真的都已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
如果真的烟消云散,他怎会整夜整夜地做同一个噩梦?梦里那片湿濡的血腥气,那个冰冷的怀抱,那张模糊的面容,怎会日复一日地纠缠着他?
连雨年的喉头忽然滚起异样的酸楚和惊痛,胸口压着重石,底下似有火烧,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将滚烫的血液与隐痛泵送至四肢百骸,脚下的阴影似也壮大扭曲,形成遮天蔽日的毒焰,灼他心魄。
他深吸一口气,像纳了阵寒风,将无端汹涌的怒火不平消去,抬头直视沈青池。
除去冕旒的天子戴上了更严密的面具,他依然看不透,却忍不住问:“传闻小临安王虽是陛下的伴读,又为陛下而死,却与陛下无甚交情。而今斯人故去三载,陛下为何突然想见他?”
闻言,沈青池忽的松了手,连雨年心脏一空,失重感呼啸而至,他在些微的眩晕里只看见面前这年轻帝王面色如常,待手背上的血管淡去后,就连半点失态过的迹象也不见了。
沈青池端起君王冷肃的派头,语气中满是警告:“丹先生,你逾矩了。”
连雨年垂眼,本就不达眼底的情绪烧成了灰烬。
“……草民有罪。”
“恕你无罪。”沈青池倚回枕上,捏了捏眉骨,“朕乏了,丹先生连日舟车劳顿,又忙了一日,且去休息吧。择青。”
早已退下的内侍总管快步进来,向连雨年躬身道:“陛下要就寝了,门外有侍从侯着,他会带先生前往惠仪殿休息。”
“有劳。”
连雨年微微颔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香炉里燃起宁神香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门前,袅袅轻烟拢着他板正端雅的背影,每一步都走得分毫不差。
沈青池沉着眼皮,偶然一觑,顿时惊心动念地坐起。可待他睁大眼,连雨年却转过门框,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了。
他刚直起的背脊又塌了回去。
“枕岁,你有许久不曾入我的梦了……”
……
“……枕岁……”
连雨年隐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字,兴许是背后那个薄情的帝王,兴许不是,总之他没有回头。
他本没有字,或者说,他的父王没来得及给他取字,就因为参与谋反而被处死。
这个字是沈青池送给他的,年者,岁时也,加上彼时他恰好读到的一句旧诗“蓬窗高枕雨如绳”,便这么随口寻章摘句拼凑而来。
除了沈青池,没有人会这样叫他。
小临安王的墓碑上、悼文里,皆是有名无字。
至于曾经的“你我之交,恰如连年雨落青池”笑谈,里面那位大抵也都不记得了。
“招魂需要引魂者的情真意切。”连雨年斜了眼身前躬腰带路的内侍,煞有介事叹息道,“陛下此求,非我不为也,实不能也。”
内侍没有反应,像是蒙了耳朵,只不过把头低得更深了。
惠仪殿位于皇宫东面,离安和殿数百步之遥,是外臣入宫撞上宫禁不得出时的借宿之地。先帝在位时,这里夜夜灯火通明,但自那位能干的新帝登基后,已经荒废许久。
惠仪殿正殿是议事厅,东西两偏殿才是住所,连雨年选择了采光更好的东偏殿。
宫中没有熄灯的规矩,可连雨年习惯了灭灯睡觉,于是洗漱过后,便自己提着无铛铜铃一盏一盏地熄灯。
皇宫里没有秘密,人人都是天子耳目,他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十四年,对暗处投出的目光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灭了灯便径自去睡觉。
记录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条子如流水般汇集到沈青池面前,沐浴完,稍事休息后,金尊玉贵的陛下打开了第一条——招魂需要引魂者的情真意切,陛下此求,非我不为也,实不能也。
“……”
心胸宽阔的陛下把条子放到蜡烛上点了,再打开第二条——丹先生睡前熄灯。
择青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试图窥探纸条上的内容,只是依循旧例暗中观察陛下的表情变化。
原本一切如常,直到他展开第二张纸条。
“择青。”沈青池把纸条点了,轻声唤道。
择青凑近半步,恭声答应:“陛下。”
沈青池的声音并无平仄起伏:“他生前也习惯熄了灯再入睡,朕可有记错?”
咂摸出这个“他”字的意思后,择青霎时间汗如雨下。
第8章
小临安王之于陛下是什么样的存在,经过陛下三年不停的屠刀,如今只剩择青一人知晓。
他每日跟在陛下身旁,看他励精图治、兴利除弊,将偌大的盛朝从先帝的权斗泥潭里拽出再清洗干净,打理得井井有条……也看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看他遍寻天下奇物异法,求一个故人入梦。
继登基大典上遇刺后,陛下还遭遇过一次刺杀,同样是在金銮殿,同样是歌舞升平的时刻,同样的腹背受敌,陛下依旧先近卫一步拔剑诛杀刺客于龙椅前,审都懒得审。
后来刑部查出刺客跟脚,顺藤摸瓜找到其背后之人,本该以谋逆论处夷三族的主犯却得到了陛下的宽宥,只诛首恶,不做连坐瓜蔓。
那时的陛下已经坐稳皇位,江山稳固,朝中大臣们也以主辱臣死为由上书请陛下严惩,如此风浪,却皆被他压了下去。
于是有一言官当庭问:“陛下既然这般心胸宽广,当日为何株连先太子的母族和妻族,时至今日仍不罢休,还在追击所谓的残党?先帝明旨赦免,陛下登基不久,屠刀之下国朝动荡不休,该宽宥的时候为何又不肯宽宥?”
言官清流直言讽谏,不仅是求清名,更是替满朝文武和天下人道出了心中疑惑。
同样是刺杀,先太子手下擅自谋划动手就要被大肆株连,行刑官的刀都砍卷刃了三把,更是将完全不知此事的祝家三服与太子妃亲眷都牵扯进来,逼得已经致仕的祝老太爷拖着病躯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求陛下为两家留一丝血脉。
先太子谋反都未导致的后果,他的属下用一次刺杀替他讨得了,若亡魂在天,大概会气得魂飞魄散吧?
可惜陛下没有为任何人解惑,那名言官也很快就被寻了贪腐的错处罢官流放,去往极北苦寒之地修筑堡垒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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