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不过三年,刚及弱冠,竟就完成了夺回失地,收复疆土的大业,着实令人惊艳。
倘再提起他此前三年所行的税务减免、大兴水利、改革官制等等激进却缜密的治国方针,夸一句雄才伟略也不为过。
在如今的民间,这位年轻的天子早已有了圣君之名,深受爱戴。酒馆茶楼的说书先生们比起话本轶事,更爱讲他那些或真或假的奇闻,就连村头婶娘们嗑瓜子聊闲天,苦恼儿女婚嫁问题时,也都会带着夸赞他两句。
至于登基之初,陛下遭遇刺杀是因得位不正之类的流言,早就无人提起了。
“你说什么?”少女推开门,在“吱呀”声中询问。
连雨年微微一笑,摇摇头,径自走进门扉。
迎面而来是一口水井,青砖砌边。
井边坐着半截身影,红裙红绣鞋,月光将影子拉得斜长,越发衬得那双翘起摇晃的脚尖诡怖可怕。
连雨年步伐一顿,目光上移。
那道身影被拦腰截断,上身不知去向,仅有一双腿屈坐在此,裙摆褶皱间露出的脚腕青白干瘪,骨瘦如柴。
……
昨夜下过雨,城外的官道坑坑洼洼。马蹄踏过泥坑,浑浊的泥水一圈圈漾开,在悄然生发的秋意中归于平静。
东城门有一家开了七年的茶馆,来往的行人旅客都爱在此落脚,喝杯茶,听听帝京近日发生的新鲜事儿。
茶馆里,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讲述飘出只言片语,落到那策马奔过的人耳中,只让他抬了抬细长的眉。
他衣袂飞扬,厚重的披风下露出一片衣角,赤红镶金,纹如鱼鳞。
那是天子近侍衣着的形制。
距帝京千里之遥的群山里,有一片浩荡大泽,数十个村庄小镇坐落于此,在漫山遍野的丹桂林间生活,足有十五万人之巨,俨然不输于包括帝京在内的盛朝十八重城任意一座。
此地名为丹桂乡,每至入秋,群山皆染金黄,云蒸霞蔚,犹如天上之景。
丹桂乡最南端是一座荒村,早在十年之前,半个村子就已经被水泽泥沼淹没,湿气重,极不适合居住生活,因此大多数村人早已搬离,只有一户人家还执意留守,说是故土难离。
十年来,那户本就人丁不旺的人家逐渐衰败,从五年前开始,附近的村镇就再没见过他们家人外出走动,采购物资。一直到三年前的六月底,才有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从中走出,与外人接触。
这一接触,便触出响亮名声,在极短时间内响彻整个丹桂乡。
也上达天听,引来了那位的注视。
内藏软甲,外配长剑的内侍在村口镇石处下马,眼前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路,路旁草深树静,屋舍荒残,三面都被水泽连接铺盖,只剩这条路可通。
大盛路平马快,千里之遥,日夜不停地跑,最快十日便可自帝京抵达丹桂乡。
内侍拴好沿路换的第十二匹马,捂了捂胸口某处,谨慎地执剑走上那条小路。穿过弃置良久的茅舍草屋,进入稀疏青翠的浅阔竹林,一张眼,一座竹木搭架的深敞大院便尽入目中。
竹篱拢着水车转动的咔嚓声,流水声清澈空明,伴随着鸡鸭啄食拍翅的轻响,在一片死寂中兀自生机勃勃。
内侍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眼前虚掩的门扉恍若龙潭虎穴,门缝里外交错的光影那么宁静,又那么诡异,让他无端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山妖野怪的居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惊惧。
说起来,他今日要找的确实是非同寻常的奇人……假如关于他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的话。
内侍深深呼吸,压下心头惧意,上前敲门。
院里安静半晌,传出一线磁性悦耳的声音:“哪位?”
内侍垂眼:“天家侍从,携密旨而来,请先生开门一见。”
这回的沉默比上次长了许多,内侍却不再惊惶,气定神闲起来,仿佛“天家侍从”这四个字便是他的护身符,一旦亮出,鬼神辟易。
半晌,竹门“吱呀”一声打开,微风裹着错乱的光影倾泻而出,使得内侍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仰头去看出现在面前的,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男人。
他穿着素白棉衫,松松挂在腰间的系带勾勒出纤直的腰线,交领微敞,露出一截深深凹陷的锁骨,肌肤莹白细腻。
男人披着一条长衣,袖管在身侧微微翻飞,隐隐有滑落之危。
他伸出竹节美玉般的长指理了理衣领,指节扫过散落的鬓发,内侍才在那一线优美弧度的指引下看向他的面庞,再倏然一怔。
容色姝艳,气质孤矜,寒梅霜雪亦难压。
鸦青色的长睫扇动一下,连雨年抱肩询问:“你说的密旨,在哪儿?”
第2章
内侍恍然回神,忍不住又后退一步,离这祸水长相气场疏异的人再远一些,接着清清嗓子,板肃平正地端起腔调:
“遵陛下口谕,免先生三跪九叩之礼,您可站着接旨。但旨令一接,您必须立即随咱家入宫觐见,不得耽搁。”
连雨年扫过他胸前微微鼓起的线条,没有问“倘若不接呢”之类的废话,穿好长衣拱手施礼,恭听圣旨。
内侍四下看了看,从胸口取出装有密旨的木筒递与他。他双手接过,打开,一方玄色巾帕在盒底铺展,上面有几列铁钩银划的金字:
命丹氏传人即刻入京,不得延误。
字上盖着鲜红色玺印,出自货真价实的帝玺,连雨年却毫不在意,兀自想:这圣旨应该不是那位亲笔,他性情恬和内敛,又因幼时经历,习惯落笔藏锋,决计写不出这样锋芒毕露的字体,应是出自张相之手。
“丹澧先生,请。”内侍道。
再次听到这个陌生名字,连雨年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道:“能否先让我收拾下行李?还有院子里的鸡鸭,我也需托人照料一二……”
“这些咱家早已虑到,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内侍微微一笑,“为陛下办事,先生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连雨年也跟着一笑,朝东面拱手:“陛下圣明。”
轻装简行离开住处,连雨年和内侍步行出村,就见他的马旁边停了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个练家子,面容掩在斗笠之下,是皇宫暗卫的习惯。
“请上车。”车夫向二人拱手,动作间露出青茬微露的下巴。
乘上马车,连雨年将窗帘挂在窗边的银钩上,倚着窗台拄脸,懒懒看着渐行渐远的熟悉景象。
他在此处住了三年,不算短的时间,却意外的没有带给他任何落地生根的眷恋。
来时仓促,也不因匆匆离开而不舍。
这到底不是他的家。
暗卫把马车架得很稳,紧跟着策马的内侍。
车厢晃晃荡荡,不意已行出十数里,在经过一片荒废田野时,车里忽然传出声音:“能否在这儿停一下车?我有些事。”
以为他要解手,车夫和内侍同时勒住缰绳,缓缓放慢速度,停靠在一株槐树下。
槐树侧面是一座低矮的茅屋,枯死的藤蔓在茅檐上纠结成乱糟糟一团,发黄的尾端垂落,掩着破败的门窗。
二人并不对它投去一眼,连雨年下车后却直奔它去,伸手推开屋门时,浓厚的灰尘簌簌落下。
“先生?”内侍不解。
“之前路过这里,落了样东西。”连雨年摆摆手,没进屋,只是伸手往里一招,轻轻巧巧提出个东西。
一张面具。最普通的,街边小摊三文钱一张的白面面具。
他戴上面具,放眼望向荒田,满地杂草变成了金黄的小麦,随风起伏如浪。
有人坐在牛背上,踱过田埂小路,唱一曲大山歌谣,无意中迎上他的目光,向他招了招手。
连雨年放下面具,于是一切恢复如常。
“多谢当日送我一程。”他说,“陛下已经收复南疆,欢迎回家。”
清冽的风旋地上升,卷起烟尘枯叶,又扬扬而落,空幽的风声宛然如歌。
内侍与暗卫面面相觑,不禁打了个冷颤。
连雨年扫去面具上的灰尘,收入袖中,昳丽眉眼温和舒展,摆成一个夺目勾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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