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百姓见多识广,连雨年摩挲了下面具边缘:“你常在这里卖烤串?”
“每天。”老板竖起一根手指,“宵禁日就白天来卖,非宵禁日就晚上,除非刮大风下暴雨,一天都不歇。”
连雨年点点头:“那你知道这条街上诡戏唱得最好的是哪一家吗?我是外地人,听说京中最近流行这个,也想去听听。”
“啊,那你可就问对人了!”老板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东市一共有十二家唱诡戏的戏班子,各有特色。但要说谁家唱得最好,必定是挂靠在有家乐坊名下的古家班!”
“有家乐坊?”连雨年挑眉,“乐坊的名字就叫有家乐坊?”
“对,就叫有家乐坊。”老板咧嘴一笑,似乎经常被人这么问,熟练地解释道:“以前戏院乐坊分家时,那里是顾家乐坊。后来二者合并,顾家乐坊买下了不少戏班子,再用这个名就不合适了,索性改名为有家乐坊,又新鲜又恰当!”
“哦。”连雨年面露好奇,“顾家……不,有家乐坊怎么走?”
“往前直走,出了路口向右拐弯,靠水靠桥,门前有棵柳树的那家就是。”老板拿起烤好的肉串递给他,“您的肉串,拿好,小心烫!”
“多谢!”
片刻后,连雨年坐在有家乐坊的二楼包间,用精致茶点和水果佐肉串,看台上演员唱戏。
奉茶婢女端着托盘走上前来,盘子里装着一枚玄色玉牌,牌上刻着“首一”二字。
“客人,这是您的票牌。”婢女说道,“今夜子时持此玉牌上三楼,可以入场观看诡戏。”
连雨年拿起这枚花了自己……不,花了陛下五百两的票牌,指腹摩挲过去,极似玄玉瓮的材质手感令他眯了眯眼。
“今夜的戏目是什么?”
婢女垂头:“武魁斩鬼。”
……
子时初刻,连雨年登上有家乐坊三楼,向守在楼梯口的人出示票牌,被一名蒙面包头的侍从引到位置上就坐。
花沈青池钱办自己事儿,连雨年当然不会客气。他买的是视野最佳的第一排中间的票,两边坐着的不是富商就是高官,衬得荆钗布衣还戴了面具的他格外引人注意。
好在坐在他右手边的是刑部尚书许鉴,为他吸引了半数火力,加上戏台周边光线晦暗,大部分人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以免冒犯贵人。
许是诡戏性质特殊,戏台里点的是一种暗红色的蜡烛,光线幽冷黏稠,错落地打在戏台上,仿佛凝固的斑驳血斑。
戏台宽达五十米,置景是夜晚的山林,假山石间掩映一座破败的庙宇,红光照着那油漆剥落的青灰门槛,格外瘆人。
扮演武魁的演员在一片寂静中登场,身长七尺,膀大腰圆,面容颇为英俊,却被涂抹得面青嘴红,无需额外的装饰,看着就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阴森骇人。
“这是武魁斩鬼?”许鉴嘟囔,“看着像武鬼斩魁。”
连雨年本来还觉得心里毛毛的,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在他扭头看过来时立马捂嘴,低声道:“我想起高兴的事。”
异界人不懂他的幽默,但懂此地无银三百两,许大人撇撇嘴,语气毫无平仄地“哦”了一声。
两人简短地交谈之时,台上已经开演了。
服装、模样各异的“鬼”流水线一般上台与武魁交手,招式精妙,武艺卓绝,却都不敌武魁的力能破巧,被一个个砍了脑袋卸了手脚,再扔下台去。
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鬼”穿着人的衣服,却都长着兽头,而且都是从破庙里面出来。
武魁打败一只“鬼”,破庙顶上字迹斑驳的牌匾就碎一块,仿佛它们是这座庙存在的根基。
没有唱词,没有剧情,只有精彩却一成不变的打戏。打到精彩处,场中也无人叫好,只有拳风腿劲划破空气的锐响,衬得场下静得离奇诡怖。
一种不可名状的氛围流荡开来,拨颤无声的诡谲旋律。连雨年只感觉自己胸腔里的心跳慢慢跟着乱了调,耳边长长地拉开一圈耳鸣尖啸,产生类似坠入深海、与世隔绝的阴晦恐惧。
原来如此。
连雨年若有所思地想,所以才是“诡戏”,而非“鬼戏”吗?
第11章
“嗒嗒——砰!”
“嗒嗒——砰!”
节奏缓慢的鼓点突然响起,好像自极远的地方传来,空灵的回音重叠复沓,敲击的是听众的耳膜,却让他们的心也跟着颤。
台上的武魁杀够了十二只鬼,庙门上的牌匾也碎了满地,寒风穿门而过,扬起呼啦啦的响声,尖锐刺耳。
连雨年和许鉴坐在第一排中间,正对着那扇黑洞洞的门,也便被这阵风劈头盖脸吹个正着。
许鉴浑身一哆嗦,偏头打了个喷嚏,连雨年则屈指轻叩面具,“笃笃”两声轻响下荡开微波,扫除扑面而来的寒意。
武魁一步迈进门框,庙门被人飞快地抽下台,露出后方的布景。
一座莲花台,上有金身神像,却非人非神,非佛非道,只是一道道盘曲虬绕的烟雾簇拥着一截枯死的槐木。
武魁跪在神像前,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明自己此前的作为,那平仄险峻的唱腔令连雨年想起了玄玉瓮中怪物唱的那首曲子,不禁直起腰,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倾听。
待他说完,莲花台周边突然喷出数股烟雾,烟云缭绕间,枯木幻化为一位青裙荆钗的女子,眼尾有金箔贴成的叶子纹路,端庄典雅,高贵如神。
“这是怎么做到的?”许鉴讶异地低声问。
台上的烟雾并不能遮蔽视线,但那座神像却是凭空变成了这名女子,甚至连变戏法用的幕布都没有。
倘若是之前看到这一幕,许鉴只会认为是某种江湖术法,但……
刚重组完世界观的尚书大人看了看身边的“丹先生”,油然而生一股迟疑和敬畏。
连雨年笑着摆摆手,示意他继续看。
女子手臂间挽着一节枯枝,沉静悲悯地垂视武魁,忽然将树枝掷出,洞穿他的心脏,将他钉在台上。
许鉴惊得正要跳起,被连雨年按下。周遭的人仍旧不发一声,似乎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接下来的剧情。
“孽障。”神明沉声道,“汝身已亡,魂化厉鬼,四处杀人,犯下此等罪孽后竟敢来吾面前邀功请赏,何其荒谬!看看你身边的怨魂吧,看看那些为你所杀之人的面貌,既已堕落,何必再以执念遮眼!”
她话音未落,周身的烟雾里又凭空浮现一道道人影,是被武魁杀死的那十二名兽头人。
他们摘下兽头头套,露出惨白的脸,神情狞恶恐怖,比之先前的“面目”居然更加骇人。
武魁瞪大双眼,大喊:“我是恶鬼……我是恶鬼?我是……恶鬼……”
凄厉的尾音淹没在怨魂噬咬恶鬼血肉的咀嚼声里,武魁的身躯被撕咬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被那十二只鬼大口大口地吞噬。
神明旁观,待得地上只剩一件沾满碎肉血污的衣裳,方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叹世间——”
“人心如兽,神明不怜——”
“好心肠的鬼要被命运作践——”
“他们说那清平盛世,欢愉人间,哪里去见——”
“又来啊……”
“又来把我骗。”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声幽幽回荡,卷着凄寒的风吹散了台上轻烟。十四名戏子朝台下鞠躬谢幕,片刻后,周围掌声雷动,响亮又齐整。
许鉴额前渗出了一层薄汗。
一场诡戏演了一个时辰,出来时已经是丑时初刻。
月光如雪,连雨年揣着手走向皇宫,沿途许鉴看了他好几眼,欲言又止,脚步缓慢。
“许大人想问什么?”连雨年笑道,面具下的眼睛幽黑深静,却莫名把清冷的月光都揉得软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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