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伸手接了一掌水洼,放到鼻下轻嗅,一种说不出是幻觉还是错觉的刺鼻香气冲得他脑子都清醒了:“雨里有味儿,你们闻到了吗?”
年龄较小的那几个闻言,搭着笠帽边沿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不约而同地摇头。
“没有。”
“一点味儿都没。”
“连水腥气和土腥气都没。”
最先说话的那人咋舌,一时分不清是有味更奇怪,还是一点味都没有更奇怪。
几人中最年长的那位正静静凝视着在堤坝中位线附近上上下下的水面,估算出几个数字并记在心底,淡淡道:“别讨论这些,这不是我们的职责。无论如何……”
他顿了顿,仰头看着天空说:“天意这次站在我们这边。”
“哗啦——”
河面突然掀起一朵浪花,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水波下卷起一些黑色斑点,看着仿佛大片蚁尸,但一个呼吸间便又沉下去,不见踪影。
彼时,淮南洛水镇满镇灯火,照得夜晚黑沉沉的雨天亮如白昼。
早上刚收到官府的指令,淮南淮北两地的禁行令彻底解了,这场雨是天赐祥瑞,百姓们可以接一些饮用。
因着上头那位不大相信鬼神之说,自他登基以来,这种官方钦定的祥瑞少之又少。淮河地区的百姓们刚经历完一场莫名其妙的灾难,又懵懵懂懂地与一场浩劫擦肩而过,自然乐意遵循上意,纷纷搬出家里的水缸水桶水盆接雨,边接边喝的也大有人在。
当然,也有一些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庄稼人”不愿意做这事儿,在人民群众的汪洋中显得格外突兀。但百姓们不会多想什么,自有人去和他们聊。
白歌庭和他的手下就是干这个的。
某座远离农田和水源的山上,山腰处的竹楼也点起了灯,照破雨幕,成了晦暗山色间唯一的明亮。
徐令则与他的偃人同在檐下赏雨,这回改站为躺,一人占据一张躺椅,姿态仿佛七老八十的老大爷,一个赛一个气定神闲。
连雨年撑伞而来,见着这俩惫懒的工具人后,也不免一笑。
“檐下观雨,好雅兴。”他站在院中,面色略显苍白,显得眼眸愈发黑深,“倒衬得我接下去要做的事大煞风景了。”
“雨中杀人,何其潇洒狂气,哪有什么煞风景之说。”徐令则站起身,翻手扔出傀线捆住偃人,在他惊愕的注视下平淡说道:“丹先生又下一局,我以性命为贺。这蠢物无甚奇特,不过是件不太趁手的工具,望先生手下留情。”
连雨年扬起伞面,袖口滑落一截,露出仍在不断流血的腕部伤口,那伤口又规整又艳丽,长在他身上,非但不觉狰狞,反而像什么醒目的装饰品。
徐令则本来还要说话,见状,顿时咽了回去。
连雨年的伤口连着这场大雨,与另外两种剧/毒/形成牢不可破的闭环,不断消解落于淮河区域的无妄之灾。
徐令则从中看出什么,点了头:“如果您要拆他,拆完后扔我身边就是。”
偃人终于忍不住,张口吐出“你他”,“妈”字还未出口,这声儒雅随和的喝骂便被傀线捆回去,让连雨年无法分辨他是因为自己被卖了而骂,还是因为不能跟主人共进退而骂。
但说实话,如此情绪饱满、生动鲜活的偃人,连雨年生平仅见。他对偃人这种物品唯一的印象就是前世炒得沸沸扬扬的人工智障。
连雨年的目光扫过徐令则,又自偃人身上一掠而过,不管是否是血肉之躯,两人都在这一刻察觉到一种灵魂都被看光的怪异感受,浑身不自在起来。
偏偏他看完还笑了:“这偃人的机关核心并不受你控制,你方才那话,到底是想保他,还是想借我的手毁了他?”
徐令则沉默几息,把皮球踢回去:“丹先生能看出来的。”
他应该是南方人,说话略带江南一带的口音,尾音总是有个比较软的钩子,略略上翘,听上去像在撒娇。
连雨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感,下一秒他便反应过来,这是练体完成后自己得到的新天赋——灵性天授。
简单地说,在面临某些重要抉择时,他会随机获得一些天授的预感,可以帮他做出正确判断。
那么问题来了,杀不杀徐令则和他的偃人,对他将来要做的事竟是一种重要抉择吗?
连雨年蹙眉,几乎是脱口而出般的问:“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徐令则讶异地眨了眨眼,却跟个老实人似的摇头:“没有。”
蛀空旧堤坝的虫蚁经他之手送出,混着巫垢的雨是他用祈雨术降下。
他罪孽深重,纵然身不由己,也不会拿这个替自己辩驳。
因为工具是工具,没有反抗的余地,而他是活生生的人。抗争不过操控者就是他的问题,别无辩驳,唯死而已。
徐令则并不试图隐藏心绪,透过他的表情,连雨年能清晰看到他心中所想,眉头却皱得更紧。
灵性天授仍在心头跳动,指针不断移向他们不能死那方。
连雨年忖了许久,穿过雨幕走到檐下,合上了伞。
几乎是瞬间,他像明悟什么重要之事,快如闪电地伸手,在徐令则与偃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翻掌扣住后者的脑门。
那里装有偃人的生命核心,连雨年只注入一缕巫力,那枚形状精美的金属物体便像过载一般从头顶喷出一股热气,偃人浑身上下也跟着变红,几乎要无火自燃,在连雨年手下烧起来。
徐令则一怔,反应很快地遏制住本能的攻击反应,任由连雨年施为。
这位新晋成年大巫并未对他的偃人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屈指轻叩他的额头三下,发出清亮的“咄咄咄”三声。
没入偃人核心的那缕巫力借着颅内悠荡的回音,找到那抹藏得极深的异力,一口将之吞下。
连雨年猛然握拳,异力被巫力搅碎,叩开一扇大门。
门后有生出新绿的树林,有高而密的芦苇,有一潭死水。
水上巨石如山,卧着半截人影。
那人的下/身完全浸没在水中,看不清面容,闭着眼好似在沉睡,上身被海藻似的长发遮掩,只露出两条当做枕头的藕白小臂,浑身笼罩着一层宁静恬淡的薄雾。
下一刻,他在短促的窥视感中苏醒,掀开眼皮,露出兽类的竖瞳。
大门猛然闭合,连雨年收回手,掌心慢慢裂出一条血线。
原来不能杀他们是因为这个。
那是觋的藏身地吗?
偃人被核心处的高温烫得失去意识,连雨年再查探,已经找不到之前的异力,只得放弃再开一次“门”的打算。
那股异力应该是觋特意植入偃人核心,用于操控他自毁的工具,没想到阴差阳错让连雨年感应到了他的位置。
同样的错误觋不会再犯第二遍,即使有异力,连雨年猜想,自己应该也找不到他了。
“丹……”
连雨年回过神来,摆摆手,屈指扔出一点巫力,帮偃人降温,同时在他的核心里支起一层隔膜,防住了后续汹汹而来的背主反噬。
他看向一脸惊愕的徐令则,问他:“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买命——一条妖蛊教消息一天,非常重要的消息适度延长。”
“……丹先生还是个生意人?”徐令则抿嘴,可见他真的保下了自己的偃人,心底那点把妖蛊教机密带进土里的心居然淡了不少。
他想了很久,才挤出一个名字:“先生调查妖蛊教那么久,知道……赛江南吗?”
第41章
赛江南, 这个只曾经短暂出现在连雨年耳边的名字,此刻又被面前之人重重描上一笔。
赛江南是顾家班的台柱,替先太子在南疆活动, 传播诡戏, 为他那个“让妖蛊教发展壮大”的计划添砖加瓦。
后来先太子被鸩杀, 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赛江南也疑似死于南夭士兵之手, 从此不见踪影。
之所以说是疑似,是因为赛江南是先太子豢养的厉鬼,南夭国虽然是信教的国度,但连雨年不认为他们国家的普通士兵有除掉厉鬼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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