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令则这么一问,连雨年便想到这里,平静地反问:“他还‘活着’?”
“看来丹先生与人皇陛下真的掌握了不少信息。厉害。”徐令则不怎么惊讶, 倒是很走心地夸了一句, “他是厉鬼, 不能算活着, 但确实没死。”
雨仍在下, 毫无停止的征兆, 连雨年腕上的伤口却已不再流血,以极快速度愈合消失, 长出一条粉白的新肉。
他随手拈来云水造了把椅子,食指按着太阳穴点了点:“赛江南……先太子费心费力养着他,只是为了让他推行那个将妖蛊教爪牙伸向南夭国的计划?”
闻言, 徐令则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先生可能不清楚, 妖蛊教成员不仅分了外围、内部和核心三种身份,在内部成员与核心成员中还有一条不容逾越的界限,进则为巫, 退则为凡,二者恰如铜镜的正反面,相生相伴,却永远不会融合。”
“巫,指的是由我的主上——觋所掌控的神异玄怪,其中包含厉鬼,包含术式,包含您曾经所见和对付的一切怪异的人和东西。凡……您与人皇陛下应当已经摸清了,具体情况我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是先太子一力建立的庞大组织,所行皆为凡俗,办事的也几乎只有凡人。”
这个连雨年知道,所谓的“凡”,就是先太子在妖蛊教的玄怪骨架上建造的情报机构,因为有觋的协助,这个机构扩张速度极快,短短六年,覆盖范围就几乎囊括了整个大盛。
他问:“但先太子借过巫面的力,也帮巫面做过事,两者似乎并非泾渭分明。”
“对。但那不是双边合作,而是个人合作。”徐令则神色平淡,“先太子借东宫帮觋养厉鬼,偶尔给他提供,或者说与他交换一些情报;觋扶持他登上太子之位,替他除掉几个难缠的政敌,办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脏活累活——这些都是私人交易,不代表巫与凡合二为一。”
说到这里,他突然冷笑:“怎么可能合而为一。”
替觋办事的,不管是人是鬼,都对这个人间抱有极大的恶意。那些极少数例外也不是真正的例外,而是被千方百计地挟制、操控、逼迫的正常人、普通人罢了。
徐令则这样想着,却一个字也没说,免得让面前的人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脱。
连雨年眼明心亮,,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继续说赛江南吧,知道多少说多少。”
徐令则敛起外放的情绪,语气恢复成原本的平淡:“赛江南是主上……觋指派给先太子的帮手。在妖蛊教扩张一事上,他们是志同道合的盟友,虽然都对彼此心存算计,各怀鬼胎,但计划初期,他们的配合也因利益相同而称得上默契无间。”
赛江南是连接先太子与觋的节点,他的存在牵涉到教派发展,至关重要,因此觋将他创造出来时特地多留了个心眼,在他体内埋下了一缕自己的神识。
这缕神识还很特殊,与偃人的机关核心内用以灭口的那种不同,直接关联着觋的意识。换句话说,觋给自己制造了一只“千里眼”,栖居于赛江南的身躯之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与先太子的所有往来。
徐令则有些为难地道:“怎么跟你形容呢,就是……赛江南有自己的意识,但他的意识本身属于觋的意识的一部分……一小部分,所以他是他,但他也不是他。他可以算觋,又不是切实意义上的觋……”
“人格分裂。”
在徐令则简单地绕着弯子解释二者的关系时,连雨年不紧不慢地扔出四个字。
他卡了下壳,随即瞪大眼:“人格分裂……人格分裂……将灵魂中的不同方面划分为格状,再分裂成不同存在吗?确实是很精准的描述。”
连雨年:“……”
不是那个意思,但你这么理解也对。
连雨年捏捏鼻骨:“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继续说。”
“好。”徐令则跳过这个形而上的细节,从善如流地往下说:“做到这一步,觋依然认为不够。他确实可以通过赛江南掌控先太子的动向,但他无法保证先太子可以长久容忍赛江南这只‘千里眼’的存在,于是他补充了最后一步——他把先太子的伴读杀死,灵魂揉碎,注入赛江南的鬼躯,并赋予他那位伴读的容貌,和保留其部分意识与外化的性情。”
连雨年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揉揉耳朵:“你说什么?他把谁杀死了?”
“先太子伴读,江从澜。”徐令则咬字清晰,“此人本该姓沈,是个不甚受宠的宗室子弟,成为先太子伴读后被先帝改了姓,自此名叫江从澜。他是先太子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过命的交情,替先太子试过毒、蹚过险,如果先太子还有那么一丁点未泯的良心,那便是他了。”
“……”
先帝在位时期,诸皇子公主人人都有伴读,那是作为父亲的先帝为他们专门打造的铠甲,也是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中,朝臣们为自己看中的人主打磨的利刃。
沈青池幼时过得格外不好,身为伴读的连雨年便是他可以信赖的所有东西的总和。先太子没有他那样的遭遇,对伴读也许生不出什么特别心思,但那也一定是他极其重要的心腹。
先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他朝夕相处过十多年的连雨年很有发言权。
他像披着人皮的恶鬼,面上是温和、沉稳、宽厚、大度的长子长兄,对于一干弟弟妹妹称不上特别好,却也维持着和善妥帖的表面功夫。
他不喜欢沈青池,但还是会担心他真的出家,大半夜让连雨年进东宫,叫太子妃给他盛汤,哄着他去劝自己弟弟别做傻事。
他对别人的好不多,寥寥几笔温情,已经是他身上那张人皮所赋予他的全部人性。
所以在投入政斗之后,他狠厉疯狂、不择手段,为了成为太子,不惜出卖国家机密,用南疆六城百姓的命搭起自己的通天梯,毫无心肝地踏上高处。
所以他制造了东南十二城长达三年的天灾,一边举起屠刀,一边尽职尽责地救灾,将本该令十二座城池化为死地的浩劫,控制在了两万多人的伤亡。
这样的人,无论是对手还是敌人,都盼着他能有条软肋。不必拿捏,只要关键时刻逼得他退让一点点,就足以保下一条性命。
觋真是艺高人胆大,不仅把先太子的软肋掐了,还把它跟其他东西一并打成肉糜送到先太子面前,说“这是我为了与你合作献上的诚意”。
连雨年脸都木了,不知该先疑惑江从澜算不算先太子的软肋,还是先好奇先太子到底有没有就此事与觋发生过冲突。
徐令则却好像看出他所想,轻声道:“自江从澜死后,巫与凡两边再无任何领域的情报交换,本来该留在先太子身边当他护卫的赛江南,也被他以巧妙借口嵌入妖蛊教扩张计划的主体,送到了南疆。”
听到这儿,连雨年恍然大悟。
所以先太子一面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一面又尽心尽力地养着他。
所以赛江南一面对先太子的照料无比冷漠,一面又因为他的死而肝肠寸断。
论手段阴毒,觋和先太子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对手。
连雨年敲了敲椅子扶手,突然福至心灵:“赛江南体内有觋的神识,直连他本人?”
若是他找到赛江南,岂不是能通过这缕神识锁定觋的位置,就像刚才那样?
之前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觋的反应又太快,连雨年没来得及确认他的所在,神识联系就断开了。如果再来一次,或许他可以借着神识直接打开一条直达觋身边的通道,真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看出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异动,徐令则颔首:“我知道几个地方,有可能是赛江南的藏身之处。不过先太子死后,他便疯了,见谁杀谁,六亲不认,如今相当于是被封印在某处,先生若要寻他,还请小心。”
连雨年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倒是坦荡,就这么不怕死吗?”
徐令则轻轻叹了口气:“活着也是助纣为虐,了无意趣。只是我身旁这偃人从小将我带大,也算是我唯一的亲人。先生如果说话算话,便把我的活命时限算到他的头上去吧。”
下一篇:等你分手很久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