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池颔首:“乐坊里的其他人审得如何了?”
许鉴道:“臣粗略审了一遍,大部分人不清楚古家班的来历,说他们只在晚上外出活动,白天几乎见不着人影,因而和他们也没有多少往来。坊主倒是好像知道什么,但骨头很硬,臣与陈大人正在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闻言,陈安拱手道:“陛下放心,最多过了今夜,他就会老实开口了。”
兵部尚书虽是文官,但少时做过酷吏,随过军,在人间最靠近地狱的两处地方摸爬滚打混了许多年,颇通刑讯手段。
沈青池微微一笑:“人交给你审,朕自然放心。不过,其他戏班的人都只是普通百姓,确认他们不知情后尽快放他们离开,莫走漏风声。”
两人躬身应答:“是。”
东宫这边的事说完,择青又代沈青池说了连雨年的最新发现。
本来这是连雨年的活儿,但在场众人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骨灰坛,表情认真到令人头皮发麻,便不敢打扰他。反正择青口才甚好,由他来说也不妨碍什么。
“觋……好古老的称呼啊。”陈安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青筋突突直跳,“在似是而非……”
他顿了顿,看了连雨年一眼,调整措词:“在神话时代结束后,巫觋被誉为最接近鬼神之人,即使后来没落,他们留下的传承也养活了一大批人……包括天枢阁那群宿老。他们和丹先生还不同,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世上仍然存在着‘觋’,要不了几天,乡野市井间就该出现改天换日的童谣和谶语了。”
“你以为现在便没有吗?”许鉴冷哼一声,“那日我与丹先生看的诡戏,讲的就是世道混乱,阴阳颠倒,把人变成鬼的故事。看的时候我便感觉这戏有问题,倘若将之与与妖蛊教和觋联系在一起,我反倒可以理解了。”
舒琊谨慎道:“我也看过诡戏……是其他戏班在白天演的戏目。诡戏大多是这类内容,只不过如今河晏海清,又正值陛下收复失地,国运正盛之际,百姓们多是看一看惊险刺激的剧情,图个乐呵,并不会被过多影响。”
“潜移默化,总能改易人心。”许鉴不赞同地摇头,“到底是个隐患。”
陈安拍拍他的肩膀,露出能让狱中犯人两股战战的温和笑容:“别的种类戏目亦有针砭时弊的内容,拿本朝的剑斩前朝的官的唱段也不少,百姓只图日子平顺,只要世道不乱,何必剥夺他们难得的乐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沈青池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却也不阻拦,他不是刻薄寡恩的先帝,早就在史书里读懂了纳谏的重要性,不会堵塞言路,尤其是身边心腹的理念碰撞。
说起来,理念碰撞这个词还是连雨年说给他听的,和“理越辩越明”相近,又要更尖锐一些。
过去的十四年里,连雨年以臣侍自居,鲜少与他唱反调,那寥寥几次用得上这个词的地方,过程和结果都与这个词一样尖锐,每每令自以为养气功夫到位的他恼火不已。
但恼着恼着,他便习惯了。
那些都不如连雨年重要。
有此深厚基础,沈青池再遇上臣子们的谏言、处理他们之间的对抗时,也便觉得不算什么了。
“陛下。”
“嗯?”
突然被喊,沈青池下意识应完声,才反应过来喊自己的是谁,连忙看向连雨年。
他终于把目光自骨灰坛上移开,抓着腕骨转了转:“他们要出来了。”
“……啊?”
沈青池尚未开口,许鉴几人先愣在原地,陈安劝同僚想法不要太激进的话都卡在嗓子眼,怔怔看着连雨年。
连雨年并未解释什么,划开指腹,朝骨灰坛方向甩出一滴血。
血滴掠过夜空,触上第一排骨灰坛上方的虚空时,仿佛朱砂入水,漾起层层涟漪。
涟漪向后方扩开,所过之处,空间像碎裂了似的剥落一块块残片,露出底下浓稠黑暗的虚空。
这一幕实在眼熟,亲身经历过的择青几人不约而同围住了沈青池,暗中布防的暗卫和近卫们也像冒出土壤的萝卜,纷纷自藏身处探出头来,握住了连雨年之前为他们刻的桃木剑。
见状,许鉴脑海中跳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所以不是陛下带护卫带少了,而是桃木剑的数量少了吗?
“咔嚓——咔嚓——”
似有琉璃破裂的轻响回荡于四周,空中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到那截夜空轰然炸开,数不清的碎片如雨落下,连雨年投出的血滴终于将他眼中所见呈现于所有人面前。
陈旧粗糙的骨灰坛蜕变为一团团灰白色的泥浆,在地上缓慢蠕动、变形,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嘈杂声响。
一双双人腿长在泥浆里,皮肤也泛着同样的死灰色,好像刷了一层灰漆。他们眼睛紧闭,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神色漠然,看上去……就像一具具竖着的尸体。
“他们……”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沉默半晌,沈青池才艰难地开口,声音滞涩:“一直都是这个状态……?”
“不是。之前只有一团泥浆,还是凝固的。”连雨年鼻翼微耸,看着那些泥浆皱起眉宇,一边嫌弃地捏了捏鼻子,一边指指天空,“月亮隐入云层之后,他们才从里面‘长’出来。”
“……”
众人木着脸抬头,果然不知从何时起,那弯下弦月已经被乌云掩去。
许鉴搓了搓脸——他不仅从这些“泥浆人”里看到那夜出演诡戏的演员,还看到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听众”,那人甚至给他递过茶点,当时看起来与活人一般无二。
早知道他们是这种……早知道……
许鉴喉头一阵紧缩,咽下了因恐惧而泛起的酸水。
另外几人没有他那种“刺激”体验,短暂惊讶后很快便收拾好心情,把沈青池护得密不透风,然后向连雨年投去目光。
“丹先生,他们……”白歌庭清了清发哑的嗓音,“他们什么时候会‘醒’?”
“子时。”连雨年不假思索地答道,眸光幽深,呢喃似的又说:“荒秽啊……原来是这种东西。”
一面说,他一面攥紧手指,死死压住喊着“美味”作势要扑出去大快朵颐的“土豆粉”。
相比于臣子们大同小异的反应,沈青池倒是平静得很,从好几块堆叠的衣袖间伸出手去,扯了连雨年腰封上垂下的丝绦问:“这些鬼可以问话吗?”
“可以,他们有神志。”连雨年点头,瞥了眼他不安分的爪子,把丝绦扯回来。
沈青池又拽了回去。
陈安绷紧脸,佯装没看到两人的拉拉扯扯,也没有注意到择青越发复杂的神色:“鬼魂并无身躯,若是他们不愿说实话……臣那些审讯手段可派不上用场。”
“无妨,我有一计。”连雨年抢不回那根带子,索性松开手,任他扒拉,“陈大人就同他们说——愿意坦诚的,我可以帮他们脱离脚下那团泥浆。不愿意的,我就帮他们烧了。”
说着,他抬手指向最近的一团泥浆:“那是续命的良药,也是淬毒的枷锁,别名荒秽……是神话时代的巫族用以养鬼的东西。”
啊……原来丹先生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那我就放心了。
陈安和许鉴刚松口气,下一刻,就感觉一股电流窜过脊柱,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等等!审讯好像是他们的活儿?
陛下不会让他们去审鬼吧?
……一定不会的吧?
第20章
子时刚过,城中更声响了几下,越发衬得万籁俱寂。
东宫正殿的庭院内,那九十九道灰白色的鬼影突然软若无骨地飘荡起来,仿佛夜风下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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