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驶出龙腾商业中心停车场,左拐,再左拐,来到一条光秃秃的小道,街边画着白色的停车线,油漆很新,看来是这几年被重刷过了。
窗框将一小片街景砸入视野,冉步月顿时呼吸不畅。
他太熟这里了,这是刻在他心里永远无法忘记的街道,爸爸就是摔到了这里。
当时冉步月接到电话赶过来的时候,现场只留下了一片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从地面痕迹能推测出之前这里停了一辆车。
在此一周前,父亲应聘成为高层外墙清洁工,理由很简单,时薪高。
当时冉步月刚考入全省最好的高中,班主任颇具国际视野,她看了冉步月之前获得的奖项和考试成绩,惊为天人,建议他可以考虑将目标定为世界顶尖大学。
国外大学的学费是国内大学的无数倍,几乎是他们全家一辈子都无法攒到的天文数字。冉步月认为没必要,但父母听到老师的想法后非常开心,告诉冉步月他们有钱,要他什么都不用想,好好读书就行。
班主任也告诉冉家,暂时不用考虑钱的问题,可以申请助学金或者贷款,如果需要,她也可以尽一份绵薄之力。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瞒着他考了高空作业证,多打了一份工,虽然危险,但来钱快。
没想到父亲第三次出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冉步月和妈妈都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现场被清理得很快,没有尸体,也没有吊篮的残骸。
妈妈崩溃了很短一段时间就振作了起来,她找到丈夫的施工队,苦苦追问。他们终于悄悄告诉她,那天的事故是因为吊绳断裂,设备老化或者不符合国标要求都可能导致这个结果。
她找到清洁公司和龙腾地产讨要赔偿,对方却一口咬定她丈夫出事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合同里白纸黑字写着“因工人个人原因造成的后果一概不予赔偿”。
后来才知道,连这份合同都陷阱重重,没有明确表明工人权益应该如何保障,具体又由谁来负责。
母亲投诉无门,只能去龙腾地产门口闹,刚引起一点骚动就立刻被驱赶了。
次日,家里突然来了几个西装革履板着脸的大汉,带来了一张120万元的天价欠条。
对方冷漠地告知她们,冉步月父亲砸到了一辆全新的超级跑车,导致全车报废,新车保险只能覆盖一部分赔款,剩下的部分需要由冉步月母亲偿还。
龙腾集团购买了这辆车,打算送给砚川集团的大公子,作为他的生日礼物。
母亲拿着债单的手不停地颤抖,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龙腾集团从欠她们家钱,摇身一变成了她倒欠,而且是一笔天文数字。
对方摊手,说怨不得别的,只能怨你丈夫连出事都没挑个好地方。
而且那天恰好是隔壁砚川集团旗下新店开业,也是砚川老总送给他们大公子的生日礼物,店就在出事地点邻街,广东人最讲彩头,发生了这种大不吉利的事,大公子没找你们要做法事的钱已经很好了。
母亲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少年冉步月在无尽的绝望中生出愤怒,为什么他生日时买一块蛋糕都要犹豫很久,而有些人的生日礼物比他爸爸的命还要贵重。
在他和妈妈度过几天暗无天日的日子后,突然又换了一拨人来到他们家里。
他们态度友好,说自己来自砚川,大公子说不用他们还这120万了,并且表示了对他们家的慰问。
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将欠款单作废了,还给母亲打了十万块钱。
事情的转变太突然,这钱本不该砚川来赔。母亲情绪失控,说了很多声谢谢,冉步月松了口气,同时感到难以描述的难受,甚至有些怨恨。
不论是欠120万还是得到10万,都不过是大公子轻飘飘一句话的事。
他父亲的命在那些人眼里,到底值什么呢?
这之后,妈妈挑起了家里的大梁,背着冉步月偷偷打很多份工。
冉步月哪能看不出母亲的辛苦,劝了她很多次。
但妈妈只捧着他的脸说,冉冉,妈妈不觉得辛苦,我想让你知道你很优秀,可以通过自己的实力和他们那些公子上一样的学校。
回到校园后,冉步月发现他其实已经和公子哥们上同样的学校了,因为龙腾地产的少爷,滕琮明找上了他。
滕琮明念的是他们高中的国际部,在某次冉步月独自放学的路上堵住了他,直勾勾地打量他:“冉、步、月,就是你爸砸坏了我家送给别人的车,还弄脏了我家楼下的地。是不是?”
这就是冉步月噩梦的开始。
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尽量远离国际部、尽量不出教室、甚至向老师求助,但滕琮明总有办法找到他。
冉步月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妈妈,她已经够忙了。
他想说,妈妈,即使上同样的学校,他们也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一年半后,冉步月在一个平常的晚自习上,从班主任那接到了母亲的噩耗,长期过劳导致的意外。
班主任在办公室里告诉他这件事,眼眶都是红的,但冉步月却仿佛没有知觉,整个人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
他麻木地赶去现场,麻木地办完母亲的葬礼,麻木地发现账户里多了一大笔钱,是母亲雇主发来的保险赔款。
雇主方写着砚川集团,她曾经跟冉步月提过,因为砚川免了他们的债,还给了他们钱,她想为他们工作,作为微不足道的报恩。
没想到她最后也倒在了砚川集团的岗位上。
冉步月不愿承认,但砚川的赔款确实让他有能力出国读书。
收到录取通知邮件,看到Congratulations的字样时,冉步月开心了一瞬,接着被巨大的苦楚淹没。
他的今天,是由父母的生命换来的,是被巨型企业的雨露施舍来的。
但是人无法改变过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往前走,不让父母失望。他要好好念书,好好珍惜他所拥有的一切。
上天待他不薄,让他在刚进大学没多久,就认识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和一群聪明可爱的朋友。他收获了很多新体验,收获了吻,收获了拥抱,收获了爱。
就在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时,上天又向他开了个玩笑。
一个自称是舒枕山堂弟的人出现在眼前,莫名其妙地找冉步月闲聊。
和他的交谈中,冉步月这才得知舒枕山是砚川集团的大公子。
他堂弟还很惊讶地反问,你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冉步月自问。
他能看出舒枕山家境优渥,但他下意识回避去了解更多细节,他天真地希望他们只是两个平等的人,他们的关系与任何家世背景无关。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舒枕山就是那个砚川集团大公子。
冉步月对这位大公子的感情本来就很复杂,如今发现他竟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更加难以面对他。
在舒枕山根本没有意识到的角落阴影里,一个叫冉步月的小孩,已经跟他扯了一本太过难以算清的烂帐。
冉步月不知是该谢他还是怨他,更不知道要怎么爱他了。
“阿冉。”舒枕山唤他。
冉步月从满屏的历史新闻和陈年资料中抬头,看到舒枕山提着沉甸甸一袋东西走进办公室,熟门熟路地开了办公免打扰模式。
舒枕山把餐盒一个个拿出来,筷子塞他手里。
“随便叫厨师做了点,你挑喜欢的吃。”
打开饭盒,看到明显比平时更丰盛的菜品,冉步月注视数秒,沉默地吃起来。
他沉默地吃,舒枕山在旁边沉默地看。
吃完一道甜口番茄炒蛋和一道姜丝拌鱼生,冉步月终于撑不住了,轻叹一声:“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舒枕山显然等了这一刻很久,像一条守在食盆旁边终于被允许吃饭的大型犬,开口便问:“你和滕琮明起冲突了?”
冉步月对此并不惊讶,毕竟舒枕山随便一问就能知道冉步月中午是和滕琮明吃的饭,所以他也没怎么隐瞒。
“嗯。”冉步月简单总结,“我们发现他手底下的项目不按我们给的设计图做,偷工减料,我们想举报他,现在在整理证据。”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