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迟钝地觉得奇怪:“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宋烁拿过床头柜的手机,敲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宁珏。是便签软件,上面只有四个字:说不出来。
宁珏吃惊:“怎么会说不出来?”他急得如同热锅中的蚂蚁,“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抽烟抽多了,嗓子坏掉了?那也不应该呀,烟抽多了顶多成了烟嗓,怎么会成哑巴了?还是你生病了——”
宋烁坐起身,忍无可忍,作出“嘘——”的手势,又指宁珏没有放下的手机。
宁珏住嘴了,眼巴巴地将手机递回。
宋烁又在便签写:失声了。
宁珏愈加茫然:“失声什么意思?”
宋烁写:情绪太激动就容易说不出话,过两天就会好。
显然,宋烁对自己的症状了解得很,一定不是第一回如此了,所以才表现得这么平静。
宁珏问:“为什么会失声?”
这回宋烁没有回答。他现在占了便宜,不爱讲话,直接熄屏手机即可抗拒交流。
宁珏等不到答复,只好作罢,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要给宋雅兰和宁齐发条短信知会一声,免得他们再操心去警局询问进度。
然而刚拿起手机,宋烁便夺过,冷冷盯着宁珏。
宁珏明白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我不是要告诉他们你的位置,只是想报声平安。爸妈都报警了,你总不想回头睡着睡着,警察破门而入吧?”
宋烁仍是没有放手,宁珏的手小心接近,握住手机的边角时,忽然发觉宋烁的眼尾有破皮。可能是哭过,擦眼泪的时候太用力了。
这么伤心……
反应过来后,宁珏已经凑近抱住了宋烁。
宋烁的身体很僵硬,像是不适应。恰巧宁珏也不擅长宽慰,然而已经抱住,只好装模作样地拍拍宋烁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难过。不能说话也没有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语文月考,阅读理解满分35分,我有20分。”
宋烁并没有回应这个拥抱,但宁珏听见他从喉咙中挤出了声“嗯”。
取回手机后,宁珏又在房间里待了二十来分钟。如果说一开始,宁珏尚且抱着带宋烁一起回家的念头,在见到宋烁后,便几乎打消了——宋烁已经决心不再回家,甚至联系好了房东,定好出租房,后天搬入。
并且答应宁珏,之后会告诉宁珏出租房的地点。
宁珏操心地问:“那你的钱还够吗?妈妈不会停你的卡吗,我看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他写着:我有存钱的习惯,在另一张卡上。
又写: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宁珏问:“那你还回明海吗?”
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又煞有介事地说,“你不在的话,没有人给我讲题,也没有人保护我。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很讨厌同性恋。”
这是假话,自从宋烁替宁珏公开出过头后,针对同性恋的小规模“猎巫行动”已经宣告收尾。要动宁珏,也得打过脾气不好的宋烁才行。
宋烁打字:我蠢吗?还有半年高考,我能不去上学吗?
宁珏松了口气,夸赞宋烁:“真是审时度势,有大局观。”
宋烁又笑起来,安静看了会儿宁珏。看到那双手伸向自己时,宁珏以为宋烁想揉揉自己的头发,然而只是额头一痛,宋烁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然后用嘴型说他“笨”。
·
九点四十分,蓝湾里36号。
宋雅兰已经在沙发枯坐两个小时,宁齐说:“小珏已经发短信,说小烁平平安安的。没事儿,人还好好的,别担心。”
宋雅兰依旧低语着重复过千万次的话,问宋烁为什么不听话,问游戏到底有多么重要,问自己多年来的辛苦,到底换来什么结果。
门口指纹解锁发出“滴答”声音时,宋雅兰倏地站起身来。只是进来的并非宋烁,宁珏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蓝色口罩,笨重地回身关门:“我回来了。”
宋雅兰急切开口:“他在哪儿?!”
宁珏慢吞吞走到客厅:“……哥哥现在挺安全的,没事。”
“小珏,你妈妈已经急成这样了,”宁齐严厉地盯着宁珏,“别藏着瞒着。你哥哥现在在哪儿?”
宁珏深呼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盯着木质地板的纹理,“他只是给我打了通电话,我怎么知道他的位置?警察都没有找到的人,你们总不能指望我、我比他们厉害吧。”
过了会儿,宁珏又说:“……不过,他说他过两天会回学校的。”
宋雅兰再度崩溃,伏在宁齐的怀里呜咽哭泣,说着“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说“他是想让我死”。
那一刻,宁珏忽然对这个重组家庭产生尤为强烈的陌生。好像事到如今,也没有人认为删除账号信息是错误的,那些有关隐私、尊严、个体的特质,就这样在家庭中被悄无声息地抹杀了。
次日,宋雅兰也收到宋烁的短信,表明自己安全,除此之外没有再给出任何回复。宋雅兰无计可施,撤销了警局的立案。
两天后,宋烁发短信告知宁珏,自己已经在出租屋安置下来。
趁夜深,宁珏悄悄潜进宋烁的卧室——当晚走得倒是潇洒,东西没收拾齐全,还得委托宁珏打包一部分。不过都是一些衣物,宁珏都塞进书包里,又四处打量,看看是否有需要遗漏时,忽然看到了玻璃隔层中的药瓶。
舍曲林、帕罗西汀……
虽然宁珏不认识,却也知道这并非家庭常备的普通药物。他拍了张照,上网搜索,发现是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抑郁症?
宋烁得过这病?
由于之后是元旦假期,因而这周周末调休。第二天一早,宋雅兰与宁齐早早上班,气氛仍处于压抑之中。待人离开后,宁珏悄悄走到徐阿姨身旁:“那个……”
徐阿姨:“吃吧!车厘子吃吧!”
“不不不,我不是讨吃的,”果然,人到了一定年纪后会有刻板印象,宁珏连忙纠正,表明自己并非满脑只有食物,他犹豫了下,“我想问,您在家里工作几年了?”
徐阿姨:“我都工作六七年啦!”
宁珏“喔”了声,纠结思考半天,想不到什么旁敲侧击的问法,只好直接了当地问:“我哥是不是之前生过病?就,那种容易情绪不好的病。”
徐阿姨回想了下,叹息:“……叫抑郁症?是吧。”
原来徐阿姨知道病名,宁珏试探打听:“什么时候得的呢?”
“是小烁初二的时候,”开了个头,后续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小烁妈妈把家里养了十几年的狗送走了,小烁一直大哭大叫,吵得邻居都来问,都不得不打针了,叫什么镇定剂吧。”
宁珏愣住:“……狗?”他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要送走?”
“我也不懂,好像是说当时有一场很重要的物理竞赛,得去外地半个月,小烁不放心小狗在家,想带着一起去,他妈妈不同意,两人吵来吵去,小烁就赌气说不去了,他妈索性直接把狗送人了。这下好了,竞赛没去成,还生病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叫抑郁症,”徐阿姨又说,“之后那一年,小烁也没去上学,在家还怄气,不跟所有人说话。”
听到最后一句话是,宁珏突然觉得心脏像是有只手被死死攥住了,以至于无法呼吸。他很想替当时的宋烁澄清:不是怄气,不是的。
是失声了。
在孤立无援的十四岁,宋烁失去了陪伴自己十几年的狗,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同时失去了伤心、表达与自由的权利。
第21章
离家出走四天后,宋烁返校了。
原本已经逐渐平息的校园,又如同油锅进了水,乍地沸腾起来,连课间班级门口都堵得水泄不通,时不时有邻班的同学前来围观,看看离家出走的珍稀物种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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