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告诉阿奎那,在干活的间隙,他会忍不住望向那只玻璃瓶罐,静静凝望很久。
李尔王问三个女儿是如何爱自己。大女儿说她对他的爱如同蓝天,二女儿说她对他的爱如同钻石,而小女儿却说,她对他的爱如同白盐。
蓝天高不可攀,钻石华而不实,而白盐——它也会被盛在这样一个罐子里吗?
“不肯去上班也很好。”阿奎那笑眯眯地说,“我给你开工资、交社保吧。我巴不得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生活助理。”
海戈说:“我才不要。”
阿奎那哈哈大笑,“嗯,我知道。”
暖黄色的台灯下,他托着腮,另一手轻巧地转着钢笔,慢悠悠地说:
“你习惯一个人自由自在。你害怕被控制。你担心我会试图‘塑造’你:给你穿上勒手勒脚的套装,往你头上抹发蜡,纠正你的口音,对你的过去全盘否定,催你几点到几点作息,逼着你读书、考学,逼着你汇报行踪、逼着你纪念日送礼物、逼你说爱我。”
他的笑容不变,声音像是裹了一层冰淇淋,又甜腻又冷:“你受不了拘束,你也不想涉入太深,以免到头来脱身不得。
“你不是不去想未来。你是拒绝去设想和我的未来。你就想走一步算一步——这样,才能有想走就走的自由。”
海戈站起身,走过来,把整理好的卷宗摔到阿奎那面前。他在桌面撑着双臂,俯身静静看着他。
阿奎那眯着眼看向他:“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可以承认,也可以否认。这不代表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只是意味着我觉得哪个比较不麻烦。”
“所以沉默最省事,是吗?”阿奎那冷冷地笑了一笑,轻轻皱起鼻子,怨怼地望着他:
“你知不知道,沉默也是一种暴力?”
“你太娇嫩,才会这么容易感受到暴力。”
阿奎那像是被掴了一巴掌,颧骨上泛起一层红晕。他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声音又轻又柔:“你靠我近些。”
海戈顺从地朝他伏低了上身。阿奎那伸出手,轻轻抚平他衣襟处的褶皱,忽然攥起拳头,“砰”的一声重重捣在他肩膀上。
海戈纹丝不动地受了这一拳,连眉毛没有动一下,伸开手掌裹住了阿奎那的拳头。
他低下头,端详着掌中,那只手上白皙的指关节正泛起一层红痕。他淡淡地说:
“你确实太娇嫩了。”
阿奎那脸颊发烫,觉得身体里升起一股灼热的涌流,像是一团纠缠蒸腾着的水汽,径直向海戈身上扑去。
他轻轻咬着唇,好容易将那股澎湃压了下去,反手紧紧握住海戈的手,低声说:
“别和我较劲——为你自己想一想。”
他那双修长白皙、斯文清秀的手,握起海戈年轻有力、宽大粗糙的手掌。柔软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那些硬茧和伤疤。
他轻声说:“海戈,你有一双非常了不起的手。又强壮,又有控制力。有这样一双手,你大可以去设想未来——属于你自己的未来。”
“你足够聪明,什么东西一看就会,你能解决很多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假如接受一点正规训练或者起码的教育,你很容易获得成功。
“在我那个行当,所有人都摇唇鼓舌、夸夸其谈,铆足了劲儿自我吹嘘、甚至撒谎,夸大那些他们没有的才华和品性。而你——你有实干的本领,可是你不懂珍惜自己的才能,不懂珍惜自己的品性,你完全不懂珍惜自己。
“还记得之前我说过,不要轻易地把你的珍珠抛掷到泥土里吗?自始至终,我要你做到的只有一件事——我要你珍惜你自己。
“可是一个人茫然无知的时候,是无法珍惜自己的。他无法确认自己的价值。假如他在一个恶劣的环境里,他还会被利用、被剥削。他觉得苦闷,但是不明白这苦闷为何而来。他以为这苦闷就是他的命运。但是,那仅仅是一种境遇。那不是他的本质。”
“我不是要逼你进学,逼你钻研你不擅长、也不感兴趣的领域——完全不是那样。我只是你在更广阔、更光明的世界里确认自己的价值。我希望你能最大程度地摆脱过去的束缚,我希望能为你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海戈,我不准备‘控制’你。能控制你的人,永远只能是你自己。……你有这样一双手,你可以一点一点雕刻出属于自己的……更好的未来。”
哪怕你的未来,未必与我有关。
阿奎那的声音像是淙淙的雨声,轻缓,低柔,说到后来,雨住声消,不再言语。只有他的呼吸吹来湿润的雾气,痒痒地拂到海戈的掌纹上。
他垂下头颈,海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发顶。他洗过的鬈发蓬松凌乱,在灯下是金红色,落在脖颈处,摇映出粼粼的波光,像是金鱼倏忽远逝的尾鳍。
“……我会认真考虑的。”
海戈忽然出声。
阿奎那一怔,抬起头来,翠蓝色的双眸迸出惊喜的光,闪缎一样铺展,倏地裹住了他。看着这双眼睛,海戈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停滞了一下,竟仿佛有一种触电般的酥麻感,在他的皮肤上短暂却又剧烈地绽开。
他下意识挣出了自己的手,转身默默走了出去。
“把那个给我。”
他和阿奎那站在书架前面,一道仰头看架上那列齐整精致的书脊。
阿奎那站在他身前。他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姜红色的发顶。他扬起手指了指高处。白色衬衫袖口垂下,露出一截瘦削的腕骨。
海戈展开手臂,前倾身像是要去取书,胸膛借此贴近了他的肩背。不用低头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有股雨后花草般潮湿甜腻的味道,像是躺在茂密的鼠尾草丛里悄悄吞吃蜂蜜。
张开的手掌虚虚屈伸了一下,没有抓住书脊,往下一捞,反倒攥住了那截清瘦的手腕,迫使那只手与自己十指交扣,牢牢钉在书架前。阿奎那轻轻颤抖了一下,没做声,没回头。他得寸进尺,把他轻轻压向书架,手臂、肩膀、胸膛,一点不剩地、完全地裹住了他,像森蚺缠住猎物。
怀中人的颤栗贴合着他的皮肤,轻轻传递到他的心脏和脉管里。
躯体里热流涌动,口腔里沁出津液。他深深呼吸着,低下头,把自己的牙齿往他的脖颈上贴。嘴唇摩挲着细腻温热的脖颈,齿面衔在动脉上方,感到血管突突的跳动。
他张开了犬齿。
不是意料中血管破裂的声音,而是一阵饱满明亮的钟声。清晨的鸟喙“砰”地戳破梦境的软鞘,一股清莹黏稠的汁液,从那个绯红的果子里汩汩涌现,把徘徊在半梦半醒之中的肉身浸润、染湿。
客厅的沙发上,海戈睁开了双眼。
第52章
“怎么忽然洗毯子?”
阿奎那端着晨间咖啡经过,瞥见一大早就在洗浴间干活儿的人,不经意问了一句。“这两天都是阴天呢。”
海戈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似是在脑中搜索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幸而阿奎那只是随口一问,已经施施然走到餐桌前坐下,边展开报纸边用早餐。
海戈将沙发毯团进洗涤剂里再浸泡一会儿,走到盥洗室刷牙洗脸。冷水浇在脸面上,勉强将心底的烦躁冷却了一点点。他凝神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只手扣着自己的下颌骨,对着镜面龇开了牙,琢磨齿根处那股隐隐约约的痒意到底从何而来。
当然是徒劳无补。海戈沉默地走回餐桌边坐下用餐。心不在焉地切下烤面包,不抹黄油不加酱料,连一片培根都不加,机械地往嘴里塞。他明明一点食欲也没有。
阿奎那把报纸往下拉了拉,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同居人。
“你昨晚没睡好吗?”
勺子在麦片肉糜粥里停了一下,“什么?”
阿奎那微微蹙起眉,狐疑地观察着海戈的神情。海戈脸上稳稳戴着那副“无表情”,就像网球公开赛的夺冠热门在球场上紧紧抓着他的球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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