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雅……一些甜蜜的烦恼。”
莱尔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体贴地迅速引开了话题:“事实上,我是来找您汇报一下下个季度的工作……”
赫尔珀翻看着被呈到眼前的总结报表,微笑着点头:“之前阿奎那有和我提到你,用的形容词是‘令人惊喜’,他说你聪明、坦率、充满进取心,最难得的是,还富有同情和正义感。”
“他实在过奖了。”
“不,我认识阿奎那很久了,他并不是一个会说溢美之词的人。这是发自真心的,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他顿了顿,说:“莱尔,很多年轻的法律从业者并不缺乏聪明,或者说,他们是聪明过了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满口‘律法无情’‘优胜劣汰’,他们身上有一种机械的冰冷,一种浸透了优绩主义的傲慢。不错,他们往往能在残酷的竞争中出人头地,迅速爬到这个行业的顶端……”
他恳切地看着莱尔,真诚地说:“可是,我希望能尽可能长久地保持你的同情。莱尔,我们都是相近的族群。一直以来,鯫科都居于生态位的底层。也就是近几十年,我们才获得了普遍的受教育权。但是在社会政治经济许多方面,鯫科还承受着有形或无形的歧视。我们必须互帮互助。你听过那个寓言故事没有……”
莱尔赶紧打断他:“当然、当然。”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同情比攻击更难。”
“这是必然的。攻击只需要狭隘就够了,但是同情需要得更多:在年轻的时候,同情需要智慧,在年老的时候,同情需要力量。”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电话又刺耳地震动着尖叫了起来。赫尔珀脸上闪过一丝疲惫,强打精神对莱尔继续维持住那个亲切热情的微笑,问道:“莱尔,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莱尔识趣地起身告别。赫尔珀一面把文件夹递还给她,一面在尖锐嘹亮的电话铃声中夸赞(或是敷衍)了几句。
莱尔刚想走出办公室,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对了,关于阿奎那——”
赫尔珀停下了伸向电话听筒的手,微笑地朝她转过脸来。她几乎能看到他在这笑容背后控制不住失声尖叫的脸。
“你刚刚说什么?”他的声音几乎被不耐烦的铃声完全淹没。
莱尔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甜蜜的烦恼啊。
她抱着文件夹走过吵吵嚷嚷的公共办公区。
一贯能热情鼓舞他人的赫尔珀,因为长期无法安抚和满足妻子,正百般无奈地面临着分居的威胁。
她的鞋跟在水磨石地面上喀喀作响,一步步走向阿奎那的办公室。
而一贯心无旁骛、醉心于工作的阿奎那……
她停住了脚。
她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不、不、不,达蒙妮,气温的变化不会导致一个人突然变成同性恋。”
“可是,查理确实给我看了一些类似的报道——一些研究和剪报——《不同温湿度对性取向的影响》之类的。我是说,万一呢?万一我太拘泥于成见而错过了真相——?”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相:那些研究是坐冷板凳的大学教授为了骗取科研经费而瞎掰出来的噱头,那些剪报是阁楼里快饿死的小说家为了挣明天的口粮而胡诌出来的八卦,而你的男友只是一个妄想通过装疯卖傻来逃脱异地出轨的道德谴责的人渣——这就是真相。”
“咳……兰波先生,你似乎对查理有很多成见。”
“我对他根本不关心。达蒙妮,我在乎的人只有你。你外祖父生前托付我,要在你大学毕业前,协助你妥善地管理你继承的遗产。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远离查理这种心怀不轨的拜金者。”
“您怎么能这么肯定?你不了解他,也许查理真的爱我……”
“我并不需要水晶球来预测查理的下一步行动,只需要看他的过去。我手边有足够多的法庭文件、民事诉讼文书、不良征信材料——就像我之前给你看过的一样,他的不良记录和他的借口一样多。达蒙妮,一个人并不需要二十四小时的共处才能了解一个人……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是,过去只是过去,或许他改过了呢?查理是我见过最风趣、最幽默、最聪明、最体贴的男孩子,他从没对我撒过谎——”
“他蠢,他不忠,他撒谎成性。他根本平平无奇。达蒙妮,因为你爱他,所以你选择对那些负面的信号视而不见。最重要的是你——是你的想象。你那双爱人的眼睛,把他抬到了不属于他的高度。当一个人陷入爱情的时候,她就是有这种……凭空造神的本领。”
“您是说……这些日子以来的快乐、甜蜜……都只是我的幻觉吗?”
“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幻觉。上个世纪我们信仰宗教,这个时代我们信仰爱情——它们本质是同一种东西:通过营造出一种超越世俗的幻觉,有时候要我们的钱,有时候要我们的命。”
“我不明白……如果我连自己的感觉都不能相信,我该去相信什么?”
“达蒙妮,有的时候,你甚至不是真正爱上了那个人,你只是迷恋上了那种感觉……玫瑰色的迷雾,珊瑚的色泽和珍珠的光辉,空气中飘荡着花草和蜜的甜香——但是或早或晚,这层迷雾终究会散去。你会重新看清一切的。”
“……”
“现在是该醒过来的时候了。”
少女呜咽一声,把青春无知的眼泪洒在一双柔软的手捧起的高档奢侈品丝巾里。
现在是上午十点,在宽敞明亮的律师事务所办公室里。柔和的光线洒在抛光的大理石地板上。精致高档的办公桌上,轻巧放置着光泽耀目的金属姓名铭牌和摩洛哥皮文具架。办公桌后是一排排装满精装法律书籍的胡桃木书架,书架上摆放着各种荣誉证书和奖杯,彰显着这位职业律师的不俗成就。
这位富家少女的资产管理人兼律师兼迷茫时最信赖的人生导师——阿奎那·兰波——正坐在办公桌对面,戴着无限怜爱的微笑,从容地看着他的当事人。他的面貌、衣装、神情、谈吐,连并着这间优美体面的办公室,包装出一种多么令人心悦诚服的专业形象——亚里士多德式的全知,弗洛伊德式的犀利,维多利亚式的文雅,还有可堪媲美电影明星的时髦和美貌——永远清醒,永远理性,居高临下俯瞰着为情所困、可悲又可笑的芸芸众生。
达蒙妮不好意思地说:“我看起来太狼狈了,对吧,兰波先生?”
阿奎那从真皮座椅上姿态优雅地走下来,为她倒了一杯加了蜂蜜的柠檬水。他揽着她肩膀,一边指引她在咨询费支票上签字,一边亲切和蔼地对她说,她的纯真无邪是多么可贵,他的义务就是为她排忧解难、他随时乐意为她效劳……等等等等,直到把人送进电梯、送出办公楼大门、送进那辆静候着的加长版林肯。
“可怜的女孩儿,”阿奎那的助理莱尔把记录材料递给他,一边目送达蒙妮的背影远去,一边不带多少同情地说:
“天真得让人咋舌。我猜想她在家族血统觉醒、彻底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金融大鳄之前,还可以被花花公子再骗上三到五次。”
阿奎那心不在焉地从口袋里取出药瓶,哗哗往掌心里倒:“她的家族财富管理佣金每年要给律所带来两百万的进账,这点就值得我们尽心竭力地哄她开心了。”
“当然,您做得很好,赫尔珀先生开周例会的时候乐得眉开眼笑。”莱尔斜眼试图看清药瓶上的标签,却被阿奎那不露痕迹地避开了。
她顿了顿,决定单刀直入:
“那是什么?这周以来……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吃这种药了——这个剂量是正常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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