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听着挚友饱含关切的抱怨声。幸好他没有如实说出他和海戈发生性关系以及他用自己的公寓作为被执行居所这些细节。否则赫尔珀一定会从电话线那头追过来,掐着他的脖子叫他放弃跟进这个案子。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只不听话的鲨鱼。”阿奎那说,“我们必须要在斯普林格之前找到他。”
“必须在他犯下事儿之前找到他。”赫尔珀补充道。
“当然。”阿奎那感到一阵窘迫。他好像完全忘了海戈还是个前科历历、身负凶杀嫌疑的嗜血种,极有可能狂性大发伤害无辜之人——难道真如赫尔珀说的那样,他真的是感情用事,丧失了客观理性的立场了吗?
他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时间紧迫,不容他犹豫纠结了。阿奎那叹了口气:“上天保佑他只是在健身房里举哑铃吧。”
他们简单地定好分工,挂了电话,各自分头行动。
阿奎那首先去了斐乐琪夫人的居所。她那个便宜侄子不知道在何处浪荡,幸而夫人的状态比上次见面时要好很多。她在门前草坪上晒太阳,对阿奎那的二次拜访很是欣喜。虽然满怀善意,但是她对寻找海戈的去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只能匆匆拜别她。驱车经过第五大道的时候,他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他开始大量出冷汗,腹部也疼痛得越来越频繁。阿奎那极力忽视着这一切,但是当他驱车正要避让一辆迎面驶来的货车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阵发黑。他心道一声糟糕,迅速掠了一眼后视镜并打转向灯——几乎就在同时,他的双眼冷不防失去了视野。
他急打方向盘,猛踩刹车险险停在了路边。右侧的车前轮冲上了街边矮阶,只差分毫就要撞上前面停着的一辆出租车。
肋骨被安全带勒得发疼。阿奎那紧闭双眼,紧紧摁着腹部,竭力忍耐着这一阵剧烈发作的眩晕。
前面的出租车司机被吓了一跳。他骂骂咧咧开门跑下车,凶横地拍着阿奎那的车门,却差点被猛地打开车门的阿奎那撞了个正着。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奎那冲到路边,扶着车尾箱俯下身就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伙计,”他皱着眉头看着阿奎那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的衬衫,“你这动静好像要把苦胆都呕出来。”
阿奎那费了好大劲才站直了身体。“你一天赚多少钱?”他喘息着问道。
司机愣住了,“运气好的时候,能有百来块钱吧。”
阿奎那从夹层口袋里掏出钱包,“我给两百块,包你半天。”
司机犹豫地看着他冷汗淋漓的脸庞,“你不会吐在我的车上吧?”
“……如果弄脏了你的车,我另外付全车洗车费。”
司机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了。他让阿奎那坐上副驾驶座,在他的指引下开进了安碧泽区,并四处停停走走、兜兜转转。他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扫一眼身畔的阿奎那。过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了:
“首府的气候对水族不太友好吧?”
阿奎那没应声。司机自顾自地说:“我也有鲰科(水族的下属分类,专指生活在淡水的小型鱼类,斗鱼也是其中之一)的朋友。直到他父母那一辈才第一次离开聚集区,尝试向外发展。他去的是西部的某个小城,那地方居然只有两种性别的厕所,你能想象吗?”
阿奎那一语不发,盯着街道上走过的每一个可能是海戈的身影。司机又偷偷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扣着安全带的平坦小腹上费解地琢磨了好半晌,试探地问道:“你在找孩子的父亲吗?”
“……”
阿奎那欲言又止地看了对方一眼。过了会儿,忽然说:“是我养的猫。”
“噢,原来如此。”可是对方的表情显然一点也不相信。阿奎那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潮,平静地说:“我背井离乡,孤身在外,需要一点情感慰藉。”
司机的表情变了,变成一种深受感动的同情。“这是个冷漠的大城市,”他不无哀伤地说,“人人都是异乡人。”
他打方向盘拐过街角,继续说:“可是别养猫。它们是铁石心肠的动物,像我的初恋一样善变,像我的房东一样无情。”
“……”
“你会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你已经深深地需要它,但它自始至终只是在容忍你。你们根本不能相互理解。它不受束缚,不受驯化——你永远别想驯化一只猫!最后被驯化的只会是你。”
“……”
他们绕过安碧泽街区,水族旧福利保育院,喀隆区,在芳芳夜总会门口转了两个圈,甚至开去了阿奎那遇袭的街道巷口。在司机断断续续、絮絮叨叨的话语声中,阿奎那的症状慢慢缓和了。但与此同时,他的心情却越来越焦灼。
他抽空下车给赫尔珀打了个电话。海戈仍然不见踪影。
阿奎那知道,斯普林格已经焦躁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旦今晚不能把海戈领到他面前,他会失去他的信任。斯普林格很可能会下令公开开展全城通缉——自己迄今为止的努力、对海戈的保护,将尽数化为泡影。
天色越来越暗,霓虹灯亮起,月亮升上天幕,街上的车流行人也越来越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色深沉,街边的小店次第挂出了打烊的告示。阿奎那的心情从焦躁、担忧,渐渐变成失望和消沉。司机也察觉到了他的心境,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
午夜十二点半,司机把他送到了东塘区公寓的下坡处。“它会过得很好的。”司机对车窗外的阿奎那安慰道,“下次改养一只狗吧。”
阿奎那沿着林荫往上走。他的公寓在小道的尽头。
四野阒静,只有茂密的林叶被吹动的沙沙声,湿润的晚风长驱直入吹灌进他的躯体。他机械性地拖拽着自己沉重却又空洞的躯壳往前移动。
短短几十步路,却艰难得像是流浪的希伯来人前往迦南的路途。他是如此疲累,以至于当他走近家门,辨认出盘腿坐在他家门口的身影时,他的头脑空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海戈双手抱胸,闭目养神,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抬眼看了看他。
阿奎那站在他面前。他以为自己会出声质问海戈究竟到哪里鬼混去了,会问他知不知道为了他自己忍着病痛单枪匹马和斯普林格对峙、问他知不知道今天下午有多少人在火急火燎地满城寻找他、责怪因为他自己突发迷走神经性紊乱差点撞上消防栓,等等,等等。
但是他一声也没出。
海戈站起身来,他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他。他从后裤兜里摸出几张薄薄的纸,递给了阿奎那。月光洒落在纸面上,照映出了上面的字。那是加急出来的体检报告。
阿奎那抬头看他。海戈神色平淡,抱着手臂,侧脸望了眼门锁,示意阿奎那开门。
“我饿了。”他说。
第14章
法医桑琪冒着被辞职的风险,主动提交了重新鉴定的文书,其中关于齿痕的决定性结论,彻底动摇了嫌疑人的定罪基础。庭前审查的法官在仔细研究过卷宗后,批准了阿奎那提出的补充侦查的申请,并决定延后开庭。与庭前审查时斯普林格精彩绝伦的脸色相比,这个案子在新闻媒体上却越来越没了看头。就在庭前审查之后,那些与案件相关的、充满暧昧想象的桃色传闻和猎奇细节,一夜之间竟从报纸版面上销声匿迹了。
上午八点,在阿奎那的客餐厅里。他坐在桌前,指间夹着钢笔,拇指轻轻点着自己的额头,重复道:
“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知道’。”
阿奎那后靠在椅背上。他脸上还挂着淡淡微笑,但眉头已经微微皱起,“你和她同居了五个多月。现在你告诉我,你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海戈坐在对面,微微移开了视线——阿奎那敏锐地识别到了那是个回避的微表情。海戈说:“我知道的,别人也知道。”
“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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