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奎那从怀里掏出药瓶,看也不看就把那些药片倒在掌心里,“就是因为明早还有会,所以我现在要回家——洗澡,理发,把口腔漱洗干净,熨烫好衬衫和领带,敷个面膜,有必要的话擦点保养霜——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才好和那些贪婪的畜生互相扭打撕咬。”
他把药一股脑儿倒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在车上翻来覆去地找酒瓶。莱尔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把车侧门抽屉里还剩半罐的小扁酒瓶垫到屁股下面,说:“那你今晚不睡觉了?”
阿奎那搜寻未果,只得掐着脖子,费力地把药片艰难地生吞进喉咙。他咳嗽个不停,摇着头说:“我已经连续三十九个小时没好好睡觉了。”
莱尔攥指成拳,把每个手指关节依次捏出弹响:“我大学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自由搏击。”
“……”阿奎那没应声,也许是担心莱尔当真有意一拳挥来助他安眠,也许仅仅是被那些药片噎着了。
他们没再说话。莱尔开车送他回东塘。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别说坐在明亮热闹的酒吧里,显然无法看清藏匿在街角的暗中窥伺的汽车——哪怕人和人面对面坐着,也看不清对方的面貌,更看不清自己的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
每天下班,阿奎那拾阶而上,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走回公寓。
坡顶的房子门户紧闭,冰冷而黑暗,黢黑的窗户像是蝙蝠的眼睛。他打开门,径直走到沙发前,整个人颓然地扑倒在沙发上。
他的四肢酸痹,头疼欲裂,胃部隐隐作痛。如果可以,他真想长眠于此,再也不要爬起来。
可是他知道他根本无法安睡。
他埋首在枕垫里,用力地呼吸着。海戈曾经在这里睡过两个月。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一根头发,甚至连他的气息都变得很淡薄。
海戈·夏克实实在在地走了。他确实而毫无眷恋地离开了他的生活,像水消失在水中*。
这一周多来,他的生活割裂成互不关联、迥然相异的两部分。白日里,他一心一意地沉迷工作,借助咖啡甚至药物,伪装出精力充沛、生机勃勃的假面,谈天说笑、应酬决断,活像是舞台上浓妆艳抹、上蹿下跳的小丑。
深夜里,他被无法回避的独处的痛苦煎熬着,坐立难安,无法入睡。他甚至像个可怜可耻的变态跟踪狂,半夜三更开着车跑到五六公里以外的贫民街,一个人扒在酒馆外面的街角,默默窥伺对方的一举一动。
像一只阴暗的蛆虫,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扭曲挣扎。
多少次,阿奎那在深夜里一个人喝着冷酒,阴沉沉地在心底自我唾弃。
我是个可怜的丑角。是一块被人嚼烂了的口胶糖。我被呸在脏污的地面,却还死心不改往他的鞋底上黏。我简直没药可救。
多少次,他在心底隐秘地期待着,看到对方为自己的离去,能够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伤悲。
然后,他看着对方举止如常,每晚都不曾从欢笑热闹的酒吧缺席。他喝酒,份量适度;他说话,神色自若;他稳如磐石地坐在吧台前,任由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地往自己身上挨蹭倾倒。凌晨两点,酒吧一打烊,他就上楼熄灯睡觉,作息规律,睡得神清气爽。
天啊!这个人怎么可以一点也不悲伤、不难过、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感慨和动容?
阿奎那恨得咬牙切齿,用力拽着自己的头发在沙发上痛苦地打滚。他自己被焦虑和烦躁逼得像在地狱里受火刑,种种阴毒憎恶之情像是美杜莎的蛇发一样在他的头顶嘶叫盘旋,他不得不借助大剂量的精神类药物才勉强维持住自己这幅看似正常的人形。也因为情绪失常和过度用药,他时不时就要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再看看对方——始终如一地沉稳、淡定、心无挂碍,简直可以直接去唱诗班唱圣歌。
他甚至怀疑再过一个礼拜,海戈·夏克那颗装不了多少东西的脑袋,就会把“阿奎那·兰波”这个名字慢慢代谢掉。
……阿奎那再不情愿也只能承认,他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海戈·夏克对他,自始至终就没有过他以为的那种感情。
人怎么能给如此突兀地从天堂坠入地狱呢?最开始,阿奎那以为自己中了百万大奖,一次偶然的际遇,让他遇见了时代洪流之中,另一个和他一样,在污浊世界里格格不入的存在。
事实证明,一切全是他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是他自己一个人自以为是地陷入恋爱情绪。他在海戈身上投射了太多自我意识。对方只是沉默寡言、忍耐顺从。他却自以为对方有所呼应,以为遇到了真挚的爱情,以为触摸到了一个虽然出身贫贱、却比任何人都高贵纯洁的灵魂——
灵魂!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灵魂。他就像六岁的小女孩,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布偶娃娃,她期盼已久自以为美梦成真。她欣喜若狂,把它当成真人对待,把它摆上餐桌,和它聊天说话,为它穿衣梳妆,以为它有自己的意识和思想,终有一日会站起来和她一起跳舞——多幼稚!多可笑!多可耻!
阿奎那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垫,绷紧全身肌肉,发出连续不断的无声的大叫。
他试着站在海戈的角度去理解这一切……对海戈而言,他只是偶然脱离了过去熟悉的环境,不得不像一只雏鸟一样暂时屈从于我……就是这么简单。
和外观不同,实际上的海戈·夏克有一副相当好的脾气,他几乎不怎么拒绝他人的要求……不管对象是任何人。
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共处的每一个片段,那些温存缱绻的接触,那些激烈缠绵、旖旎美妙的回忆,原来仅仅只是是阿奎那自己一个人深藏珍视的珍宝……而现在,随着最后图穷匕见的交恶和争吵,也随着被无情揭开的真相,彻底崩裂破碎成了无数尖锐的锋刃,把他的心划割得鲜血淋漓……
原来无论是谁,只要向他提出请求,他都会答应……换作任何一个人,他都有可能和对方做同样的事……
对他而言,“阿奎那”又是什么?
阿奎那冷静地想着。
一个挟恩索报的律师……一个性情孤僻自说自话的怪人……一个情绪激动歇斯底里的神经病人……一个房东、炮友、暂时需要忍耐的对象。
世界上还能有比你更可笑的小丑吗?
他对自己说。
阿奎那胸口闷痛,感到一阵窒息,不由自主蜷紧了身子。
他不能再想了。
每晚,回忆都仿佛绳索一般垂下来,勒紧他的脖子*……然而强悍地凌驾一切之上、最不堪忍受的,不是怨恨、心痛、悲哀、羞惭,而是想念。……是无穷无尽的想念。想念。想念。
车子已经开到了东塘区下坡处。
莱尔把车停好。阿奎那犹豫了一下,邀请莱尔到自己的公寓里将就歇息一会儿,莱尔摇头拒绝了。不过她很愿意借阿奎那的车先开回家。
“我一早再来接你。”她说。
她顿了顿,开口说:“如果有需要的话,你明晚还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指尖轻轻玩弄着口袋里车钥匙上小小的金属标识,说:“我是你的助理……只要按三倍加班工资,给我计算工时就行。”
她迎着阿奎那颇有些讶异的目光,微笑道:“你不是第一次去那个地方了,对吧?”
阿奎那不置可否,垂眼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多谢你。”
谢谢她的慷慨相助,和她的不感兴趣。
莱尔摇了摇头。“那么,明天见,兰波先生。”
她走下台阶,扭头对他说:“就像费雯丽在《乱世佳人》片尾说的那样——
“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这个比喻出自博尔赫斯。
*据传是一首阿拉伯诗歌的选句,出处不详。
第35章
那两个人走进酒吧的时候,场中的喧闹确实有一瞬间的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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