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重新踏入小镇,他望着脱皮的墙体,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的情形,手脚僵硬,黑眼睛重新转向中心广场干涸的水池上,始终没说话。
年轻士兵没察觉到长官的情绪,四处张望着,却迈着脚步,老实地跟长官的身后。
沈涅不动声色地望着林砚的神色。
裹着白色长袍、脊背佝偻的老人扶着墙体慢悠悠地往前走。
林砚垂下眼睛,自觉让出条道路。
老人似乎才察觉到小镇来了生人,没精打采地往上瞥了眼,目光突然停在林砚瓷白的面颊上,瞳孔骤缩,慢半拍抬起脑袋,动了动唇舌,神情恍惚道:“阿砚哥哥。”
林砚猛然看向老人。
老人的面部完全暴露在眼前。
其实也算不上老人,约莫三四十岁,但他的身体佝偻,身材消瘦,精气神也弱,面色萎黄,皱纹沟壑深重,下拉着唇线和眼角,沾了点闷闷不乐的苦相。
林砚足足愣怔了好几秒,目光凝视在中年人的眼角痣上,喉管干涩,唇瓣张了好几次,却吐不出任何的话。
士兵人高马大,惊奇瞪大眼睛,目光来回看了两下。中年人却摇了摇头,他重新低下脑袋,扶着墙就要离开:“老眼昏花,老眼昏花。”
沈涅注意到林砚的神情,他转向士兵,笑着分布任务:“我和林队长检查南面,挑两个人守在镇口,其余人检查北面。”
士兵们人高马大,步子也迈得快,接了命令,四散开来。中年人的腿脚似乎有些问题,跟蜗牛爬似的,扶着墙体,挪动着身体。
林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勾勾盯着中年人的左腿,黑眼睛似有若无地蒙了层雾气,身形微不可察晃了晃,如梦初醒,艰涩开口:“小豆子。”
朗洛小镇里的那群孩子,有的孩子生来体弱,缩在角落里,比凳子还要矮小,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眼角带痣,看人时,羞怯的抿了抿唇。
中年人身形僵硬在原地,他处于巷道里阴影里,慢慢抬起脑袋,眼圈不可抑制的红了圈,目光落在林砚的脸上,不可思议,自言自语道:“阿砚哥哥。”
这是一个怪异又荒诞的场景。
被时代抛弃的小镇,阴影处的中年人反倒是像个孩子般,望着阳光下的年轻人。
林砚动了动雾蒙蒙的黑眼睛,怔愣地望着中年人。
故人相见,本该激动欣喜。可在怪异的时间下,又萌生出些近乡情怯、物是人非的震动。
沈涅盯着林砚眼睛里的雾气,能感知到林砚的难过,甚至生出些同样的难过,他不清楚林砚的往事,可喉管酸涩,不由自主的垂下眼睛,轻声道:“可以换个地方说。”
中年人骤然回过神,警惕的看向沈涅,带着林砚穿过巷道,来到木屋。
林砚全程发懵,跟个提线木偶似的跟在中年人的身后,指尖蜷缩似的落在墙体,眼睛落在中年人布满皱纹的手上,又像是灼烫似的收回指尖。
沈涅跟在林砚的身后,凝视着林砚的背影。这些年来,沈涅看得最多就是林砚的背影,他甚至能从林砚的背影里分辨出林砚的情绪。
林砚高兴的时候,后背像是长出了翅膀,脚步会轻一点。林砚不高兴的时候,脑袋上像是垂着对兔耳朵,连脚步声都会有些发重。
可沈涅从来没见过林砚这种姿态。
像是蜷缩着的、挪动着的、似乎空无一人的时候,会跟个流浪猫似的偷偷哭泣,慢慢的舔舐着伤口。
沈涅心口发疼,眼眶酸涩。
他没打扰林砚和其他人的叙旧,安静地守在院外,目光透过未闭合的门缝里,望着林砚的动静。
他又害怕中年人是间谍,身体紧绷着,似乎随时去冲出去保护林砚。他更害怕心底里隐隐的猜测是真实的,又不敢想林砚会有多难受。
林砚发懵的情况好了许多,他面上似乎没什么情绪,听着小豆子的话,偶尔也说一两句。
小豆子比教室里其他的孩子都聪明,但身体却又比其他孩子都孱弱。边境上战火纷飞,身体强壮的同伴死在他的面前,唯独他这个体弱多病的人,活到了现在。
小豆子擦了擦眼睛,听到林砚的情况,他甚至没露出任何的惊奇。或许是年少时,他看见“怪姥姥”将巷道里美丽脆弱的少年带回家的时候,就觉得少年的美貌宛如神迹,似乎天使降落人间。
小豆子似乎终于想到什么,颤巍巍的站起身,他翻动着抽屉,从最内层里拿 出来个盒子,递给林砚,抽泣道:“这是招招留下来的,阿砚哥哥你保护小蝴蝶,死…离开的第三个月,招招护着小蜻蜓也永远离开了。他离开前,留下这个盒子,说是如果能再遇见你,想将盒子亲手送给你。”
当年的支教老师就叫招招,他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诗歌专业,不知道受到什么刺激,成年后就致力于往边境打转,后来,常居在朗洛小镇。
说是老师,实际上更像是朋友。
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后来突然多了个林砚,自然更亲近相近年龄的大孩子。
林砚不知所措的握着盒子,黑眼睛里雾气更重。
中年人絮絮叨叨的说着其他孩子的死因,边境线战火纷飞,不知何时会打到这里,孩子护着孩子,都永远埋藏着地面上,反倒是留下了他这个身体最弱的孩子。
林砚跟着中年人慢慢走过这座小镇,他停留在姥姥的家门口看了许久,似乎还是年少闹矛盾,偷偷蹲在家门口的孩子。
姥姥是火化,尸体归于万千生灵。
大小孩子也都是火化,成为了万千生灵的一部分,反倒是支教老师招招很早就强调他要“入土为安”,甚至还早早为自己立了墓碑,但他的尸体被战火粉碎,最后小蝴蝶只好捡了他的发簪,埋进土里,立了墓碑。
这样,满打满算,小豆子每年上坟,也只拜了三座坟。
坟墓在山丘上,满山丘的草木迎迎展展,如同故人的手擦过林砚的脸,林砚捧着山花,放在墓碑的面前,他沉默望着墓碑上面的字体,肩颈僵硬。
字体很飘逸,独具一格的飘逸,模仿不来的飘逸,根本看不出来,字迹的主人来自顶顶有名的文学院,飘逸的留下几个字。
——别哭了,别哭了,别来看我。
又重重划去“别来看我”的字迹,因为其他字迹太过飘逸,只能委委屈屈的放小字体,写在角落里。
——还是来看我吧。
林砚望着这些字体,可以确定,他还未“穿书”前,就生活在塞壬小镇。只是没想到,睁眼闭眼的功夫,时间就流动到三十年后,看清了满目苍夷的故土、墓碑和沧桑的玩伴。
说不清是时间对他独有的优待,还是时间对他的惩罚。
只不过,与他有关的人都站在过去,而他被抛弃在未来。
林砚拿出盒子,放在墓碑面前。
可是盒子腐朽了很长时间,刚落地,就突然打开了。
盒子是板硬的泥土和一张纸条。
风卷起纸条,纸条上落着几个飘逸的大字。
我带着一捧故土,埋葬你。
——致我没有勇气说出口的爱人
林砚怔怔的望着纸条。
小豆子忍受不住的偏过头,身体佝偻的去另一边,给小蝴蝶上坟。
林砚眼眶酸涩,视野模糊。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拚命的想要窃取着呼吸,可于事无补,眼眶反而更酸涩,喉管像是含着又酸又涩的柠檬。
林砚的耳边突然冒出沈涅的声音,轻轻的:“作为战友,我们能拥抱一下吗?”
林砚垂着眼睛,他说不出话,又想起陪伴他三年的队员黑木,肩颈越发僵直,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像是一只蝴蝶扑到他的身前。
拥抱很轻,甚至没有接触皮肤。
沈涅似乎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若有似无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林砚垂了垂眼睛,想要推开沈涅,肩颈湿润了一片。
沈涅哭了。他知道林砚不喜欢哭泣,但林砚的情绪需要宣泄。既然林砚不愿意哭泣,那他替林砚哭泣。
林砚慢半拍的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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