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与长安邻安不同,是真正被帝疼爱着长大的孩子。
他母亲早亡,父亲常年外出执行任务,唯有作为老师的帝日日相伴,就连每一岁生辰都是帝陪着庆贺。
还记得十岁生辰那年,帝便摊开星图叫他选了个处空地,然后对他得意地嘱咐:“记住你自己选的坐标,千年之内此处定会出现第一颗由我创造的小行星。你许愿要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偃甲工坊,老师答应了,这便是只属于你的少雨星。”
昔时的小少雨尚不知这是怎样的大礼,只是对千年这个遥远期限有些懵,“一千年才收到的十岁礼物?”
帝闻言就笑了,还捏着弟子的小脸挑衅道:“也许不止一千年,反正行星我给你留着,能不能拿到手看你自己本事。”
他只是想要个安静的小房子研究偃甲而已,为什么先得想办法飞上星空?
少雨不理解,茫然地看向这个欺负小孩子的恶劣首领,“老师,一千年太久,我现在只想要一句生辰快乐。”
然而帝也不理解自转一圈的日子有什么好庆祝的,当即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教训道:“这种废话有什么用?没出息的臭小子。”
“哦,那我造个与老师声音一模一样的偃甲盒,让它说。”
被偏爱的孩子有恃无恐,说完竟真的踮起脚把留音石举到人族首领嘴边,甚至胆大包天地指挥道:“弟子要收集音源,请老师‘啊’一声。”
从古至今,只有他敢对帝这般冒犯。少雨也知道帝的暴脾气,本以为老师会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或是给一个白眼叫他滚,谁料那人虽是不悦地扬了扬眉,却如他所愿道了一声,“生辰快乐。”
少雨大受震撼,打开留音石又循环了一遍才相信这是真的。帝见状反倒笑了,揉着弟子的脑袋强势道:“说,老师是对你最好的人,你要溺死在学海以报师恩!”
少雨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离谱的报恩方式,因宁死不从,便真的被布置了致死量的作业,此后连续做了一月被天文术式淹没的噩梦。
虽然回忆中伴随这位恩师出现的永远是让他学到颤抖的高深学识,风少雨仍认为自己是被爱着的孩子。
而帝所遗弃的爱恨里,不仅是对族群的眷恋,更是将他抚育十七年的师徒之情。
少雨忍不住想,或许这就是帝从一开始就自称老师的原因。老师仅授业,师父才是情同父子。帝在他心里比生父更亲,帝却只当他是一个继承学问的学生。
所以,其它灵巫为了后裔安危宁可反抗比自己更强大的首领,帝却不会为他在人间停留。
风少雨听话,刻苦,自七岁起便不再睡眠,以调息之法补充体力日夜完成帝所布置的课业,年仅十七便偃术大成。那时的他还不知何为众生,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老师的期待。
他无法接受自己在老师心中无足轻重的事实,更讨厌失败,不愿人族因自己德不配位而陷于战乱。
就像普通人家的少年会用关在房里不吃饭的方式与父母致气,少雨叛逆地不使用龙脉将自身置于必死之境,也是暗暗期待帝会为他推迟离去。
可他终究做习惯了懂事优秀的弟子,即便是帝决定自裁离去之时也不曾坦言自己的怨愤,仅是恳求道:“我知道诛仙灭魔是老师唯一夙愿,只求你等幼子长成再离去。”
言语中是为幼龙挽留父亲,真正求的却是——能不能别走,至少等我再长大一些。现在的我还扛不住人族首领的重担。
“他本不该生出灵识。”
不知是真的没听懂,还是装作不懂,帝的回应很是淡漠。
少雨见他对亲子尚且如此无情,更不愿自取其辱,只在老师面前冷着脸道:“少雨闯的祸自己收拾,自会庇护他们平安长大,享受帝子该有的尊荣。”
帝若离去,虚日灵巫一定会殉葬。内有叔伯表兄觊觎族长之位,外有九巫氏族虎视眈眈,少雨已是自身难保。
然而少年人的傲气不允许他低头,见挽留无效便抢先拂袖而去,再次拒绝了帝的飞升之邀。
他说:“老师心中有大道,少雨亦有自己所求之道。宁可世代转生风氏子,也不再为你之灵巫。”
这才是当年的真相,风少雨并不是邻安想象中的少年英雄。他自幼与偃甲相伴,不识亲朋好友,更不识人间疾苦,他都不认识几个人,如何知晓何为众生?
他转世千年一统天下,为的是自己少年时咽不下的那一口气。
若说私心之外尚有什么可取之处,或许就是仍有几分担当,当真保住了自己留下的两只龙。登上帝位之后,也被迫担起了人族首领的职责。可这样的他终究无法真正共情于民,学会的是权术和制衡,而非民心。奚商仅是将封建帝制发展至巅峰,然后无可避免地一步步走向腐朽,将人族变得更糟。
人族历史本该具备自己的修正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奚商却因初帝的重生不断续命,不论如何堕落都不会真正灭亡。风少雨拥有人族最强的大脑,这份才智让他足以挽救任何危局,可他只能重生于风氏血脉,永远不可能根绝作为腐坏根源的宗室。当复活的身躯崩坏,昙花一现的英主陷入沉睡,一切牛鬼蛇神便卷土重来,甚至变本加厉地搜刮百姓挽回损失。
如此循环往复,他的存在反倒成了人族最难渡过的劫难。
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最后一世的风十七才放弃复辟奚商。他抹去自身千年记忆,选择作为庸碌平民了此残生。
秋小寒想告诉邻安,他真的无需愧疚,风十七原就是风少雨选定的终结。他们的姻缘并不是阴差阳错的命运捉弄,而是风少雨千年前埋下的善果。
当年短暂的相处并没有改变帝的心意,却让他生出了些许舐犊之情。他离去之前将帝血化作枫叶掩去了长安天子的气息,让其不会被任何灵巫发现。
直到几经转世的少雨重新一统人族,在枫林里沉睡了千年的龙才被他挖出来,作为人族图腾供奉于殿堂。
然而那时还是龙蛋的邻安并没有受到任何庇护,一旦落在灵巫手中,不是被吞噬就是沦为炼器素材。
秋小寒很庆幸自己当时一心只想与老师作对,帝说蛋中是他的恶念不宜孵化,他便非要将蛋孵化,并且让这孩子享受万千宠爱,褪去一切恶念,快快乐乐地长成慈悲天子。
为此,他决定将蛋藏起来,等到解决了人族内部矛盾再于太平盛世中慢慢孵化。
他为蛋选定的藏身之处便是帝的陵墓。少雨相信没有一个灵巫敢掀开帝的棺木,只要成功下葬,帝陵便是最安全的庇护所。
当然,为了让灵巫们相信帝不会归来,风氏再无威胁,他会死在帝陵之中,用凄惨至极魂魄分离不得翻身的死法。
邻安不知道,少雨临死前之所以伏在帝的棺木之上并不是在呼唤那个早知不会回应的老师。他为的是以自身之血遮去棺中的龙蛋灵气。他毕竟是帝最优秀的学生,只看一次便能复刻老师的咒术。帝赋予长安的是血染枫叶,少雨留给邻安的则是亲手炼制的金缕玉衣。
他的年少,他临死前的悲愤哀切,他往日不问世事的孤僻性情,这些都让灵巫们对他的临终之言深信不疑,以为他日夜哼唱的那首曲子便是帝所传授的招魂曲。
殊不知他心中满是叛逆,便是魂飞魄散也不会对老师唤上一声。
他唱的只是哄睡的摇篮曲罢了,那是帝唯一给他唱过的歌,来自李无名的记忆,名为《致我已然遥远的蓝色母星》。
那时帝尚未建造轮回井,世间并无转生,纵是灵巫也只能借尸还魂。
还魂必须吞噬生者魂魄,魂魄不全便不能施展。风少雨知道敌人不会给他复活的机会,所以先下手为强,采集风氏全族之血喂养蚀灵血蛊,又将自身魂魄炼制成母虫器皿,虽被封印一魂一魄,残魂依旧能够转移至风氏血脉所服用的子蛊,在他们死后占据其身躯以巫傀之身重生。
风少雨凭借偃甲之术名扬天下,以至于世人全然忘了,养蛊才是风氏的看家本领。
复活之后,他捡回了用蛊之术,再不使用帝传授的偃甲技艺。
蛊虫毒辣,他的性子也在征战中变得冷漠,坐上帝位后更是宛如只知权术的政治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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