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泊却没有答话, 只沙哑着声音径直开口:“你方才说什么?”
樾为之愣了一下,瞬息沉默了下来。
谢镜泊僵硬地站在原地, 定定地抬起头,半晌目光落到房间里燕纾的身上。
房间内灯光昏暗,一袭白衣的人有些虚弱地探身撑在床头。
燕纾似乎是刚从昏迷中醒来,未束的长发流水般从枕上漫开,有些焦急地望过来,一手仍下意识扣着谢镜泊方才将他抱进来时胡乱披的外袍。
他半晌确认了谢镜泊无事, 才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身子晃了晃,脱力地重重靠回身后堆叠起来的锦被间。
樾为之担忧地低低“哎”了一声,顾不得许多先蹲下身, 燕纾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他还有些气喘,墨色织锦自肩头滑落半幅,单薄的胸膛间能看到明显的呼吸起伏, 轻得像一捧将化的雪。
谢镜泊死死地盯着燕纾裸露出来的骨瓷皮肤下隐隐浮现出的青紫色针眼,一时竟不知……燕纾怎么忽然间虚弱的这般厉害。
“你先回去吧,他身体还弱,还要再多修养……”樾为之皱着眉回过头,刚想再出声赶人,却听谢镜泊哑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师兄。”
他只低低地唤了他一声,没有其他任何的话,燕纾却瞬间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师兄说好的,不再瞒我。】
燕纾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与他静静地对视了几秒,听着身后隐隐约约又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忽然轻声开口:“让他进来吧,为之。”
樾为之怔了一下,紧接着门外姜衍焦急的声音传来:“师兄怎么了?方才九渊给我传讯……”
他的声音在看到房间内对立的三人时瞬间偃旗息鼓。
“如今都已这般了,再不告诉他们……也没什么意义了。”燕纾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身子撑起来几分,捏了捏面前人的肩膀。
“什么叫‘都已这般’?”樾为之咬牙回过头,“你还没什么事,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本是不大的声响,燕纾整个人却跟着那声响轻轻一抖,有些不舒服地按住心口,低低咳了起来。
樾为之的声音戛然而止,匆忙坐上床伸手抵住他后心。
燕纾侧脸咳了几声便没了气力,虚汗顺着颈线没入中衣领口,却是有气无力地摸索着勾住樾为之的衣角。
“别这样,为之……让他们进来吧。”
樾为之咬牙看着他,半晌到底梗着脖子一扭头,在床边让出半个身位来。
姜衍顾不得许多快步走上前,直接跪坐在床头焦急按住燕纾的脉搏。
但他刚搭上不过几息,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立刻白了下去。
谢镜泊迟了一步,像是骤然才回过神,慢慢走上前,沉默地盯着床上的人。
心脉处的疼痛渐消,燕纾缓过一口气,身上好不容易积攒了些许的力气此时也已消耗殆尽。
但他却不以为意,靠在樾为之怀里仰起头,如往常般笑眯眯地冲谢镜泊招了招手:“怎么不过来些,九渊?”
谢镜泊沉默地往前走了两步,顺从地坐在燕纾床尾的那侧,没有如之前般直接将人揽在怀里,而是有些颤抖地轻轻握住他的手。
燕纾怔了一下,神情间划过一丝无奈。
谢镜泊有些迟疑地低下头。
手骨虚软无力,软软地蜷在他掌心间,仿佛已完全筋疲力竭。
——完全不似从前他偶尔趁师兄枕在他膝头熟睡时,悄悄去握他的手,却无论何时都被一把抓住,玩闹般挠一挠他掌心。
谢镜泊一时有些恍然。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下一刻,却听姜衍颤抖的声音先一步响起:“这不可能……”
他已将两边的脉搏都探了一遍,此时却又不死心地收回手,再去够另一边的手腕:“不会的,明明之前都还好,怎么会突然……”
搭在锦被间的手臂忽然往后缩了缩,姜衍一时够了个空。
他有些焦急地探身便想去够,却听下一秒,一个声音轻咳着从头顶传来:“直接说吧,阿衍。”
姜衍身子骤然一僵。
他慢慢收回手,对上燕纾苍白却温和的神情,眼眶竟然慢慢红了。
“师兄你的心脉……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气血两虚,毒入肺腑,血不养心,侵蚀心脉,以致方才无缘无故脱力晕厥。
如今燕纾还能醒着,神色看似如常,更像是被病痛折磨久了,习惯性强撑着一口气。
若是哪日,那勉强供应着心脉的经络断了,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怎么会这样,师兄,你身体里的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忽然如此……”
姜衍颤声开口,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他不明白这毒是从哪里来的,甚至缠绵肺腑,时日已久,久到已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姜衍怔怔跪坐在地上,却又想起了什么般,蓦然希冀般抬起头。
“你是骗我的吧,师兄,你从前骗了我那么多回……这次也是在骗我,对吧?”
姜衍焦急地开口,下意识摩挲地够到燕纾冰冷的手指,仰起头小心翼翼地贴到自己脸侧。
“你告诉我,你是骗我的,我不怪你……不怪你好不好,求你了师兄……”
“你只要说我就信,或者你继续骗我,继续骗我也好……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一定还有办法救你的对不对……”姜衍带着哭腔抬起头。
但床上的人只带着些许无奈望着他,半晌手指微动,青白的指尖轻轻将他眼尾的潮湿拭净。
“抱歉。”
他尾音似乎也浸着水汽,身形晃了晃,数床条褥抵在后腰间才勉力稳住身子。
姜衍身子猝然一僵,仿佛最后一道审判终于落下,他手指一松,颓然跪坐在地上,眼眸间强忍的泪意再遮掩不住,顺着脸颊蜿蜒滑落。
“之前为什么……”
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谢镜泊忽然开口,声音沙哑的过分。
“……之前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察觉到异常?”
燕纾顿了顿,慢慢转过头望向对面的人,声音放得极轻。
“我体内一直药毒纠缠,维持着一个艰难的平衡,平日里还算勉强稳定。若不是毒素发作时期能摸出异样,光靠诊脉是诊治不出来的。”
他感觉周身有些发冷,望着谢镜泊越发沉默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只身子下意识往锦被间缩了缩。
当年他入魔坠崖,心脉间却还剩最后一丝师父留给他的灵力,苦苦支撑。
燕纾靠着这一缕仅存的灵力,在被魔气折磨的痛楚间强行撑过了七日,待到全身经络都被魔气穿透,千疮百孔,恍若死人。
栖息在他体内的魔气再感受不到他的任何生机,终于从经络间不甘心地一点点散去。
燕纾活了下来,但整个人几乎也已奄奄一息。
——所以他的经络留不住任何灵力,也留不住魔气,所以当初再与谢镜泊重逢时,他能借着一点樾为之的妖力来遮掩身份。
樾为之为了给他修补经络,不得已用了许多重药,勉强才将破损不堪的经脉养起来一点。
——但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因为用药太多,各种药性牵扯复杂,每次毒发情况都不尽相同,为之这几年……一次次用无数药物,以毒攻毒帮我压制,才勉强熬过去。”
燕纾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般,轻轻弯了弯眼。
“可以说只要我活着,体内这些毒药便会一刻不停地侵蚀我的经脉,如今不过是熬不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以为说的轻松,但面前的几人神情间却没有半分笑意。
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逐渐凝滞,燕纾唇边的笑意也一点点收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般严肃做什么?搞的我好像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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