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央的柠檬树隔着薄纱变成一团弥散的影子,似乎正随着微风不断滋长,要将青涩的香甜撒遍院子的每一处角落。
“徐知竞,我们来聊天吧。”
夏理用直白稚气的语句作为开场。
他倚在床头,身后是堆叠的抱枕,以及墙上一副不知何时留下的斑驳十字。
徐知竞原本在看一本口袋书,听见夏理的提议便又将它合好,搁回到窗台边。
他闲适从容地往后靠了些,眉眼在飘游的浮光间温和地舒展开。
那双先前还捧着书本的手支着椅靠稍稍曲起指节,清晰地勾出骨骼的起伏与凹陷,什么都不做便已然攫夺地占据视线。
“想聊什么?”
夏理时常失眠,因而徐知竞并没有催促对方睡觉的意思。
室内的冷气与夏日的阳光营造出适合对谈的轻松氛围,徐知竞耐心等待,让夏理有充足的时间去挑选一个感兴趣的话题。
这期间,两人的沉默忽而变得不再如以往那般尴尬。
夏理垂眸盯了会儿被子上的褶皱,将它捋平了,心满意足地看着阴影消失,纯白面料被染得闪闪发亮。
他将其当作隐喻,满怀憧憬与徐知竞交视。
窗外的柠檬树便隔着一层看不清的薄纱,幻象似的在对方身后婆娑摇曳。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夏理在场对话中反复使用‘我们’,将他与徐知竞连成一个整体,并不分别以‘你’和‘我’去区分。
他好像被连日的好天气所蒙骗,对一切都表现出过分的信任,天真得无以复加,呈现出一厢情愿的对被爱这件事的期待。
徐知竞没有接话,坐在光下似笑非笑地看他。
午后强烈的阳光被窗帘隔断,留下些许奇异的缥缈,变得格外像梦,像是夏理无端的假想。
“回去以后……”夏理停顿少顷,换了一种说辞,“回到迈阿密,我们也还算在恋爱吗?”
“嗯。”徐知竞肯定了他的疑问,接着补充,“恋爱哪有限定地点的。”
“还是和在这里一样?”
“还是和在这里一样。”
“会比现在更好吗?”
“要看你的表现。”
“哦……那我会乖的。”
夏理没有经历过健康且平等的恋爱,理所当然认为徐知竞便是这段关系中处于掌控地位的一方。
他从未想过爱情应当是发自内心的热忱与珍重,还以为那类似于豢养一只宠物,要乖巧听话才会更讨人喜欢。
“那以后呢?”夏理开始了他不切实际的期待。
“以后?多久以后?”
徐知竞在话里表现出短暂的讶异,最初的吐字要比句末更添上几分不可思议。
两人受到的教育要求他们不要太过短视,而徐知竞却在此刻为一个不定时限的日期表现出了迷茫。
“以后都会喜欢你。”
夏理还没来得及解释‘以后’所含括的范围,对方倒先一步给出了回答。
随口说出来的喜欢实际上并不会带来负担,更近似于敷衍,要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
徐知竞对夏理说过太多次喜欢,其中大部分都是没必要较真的废话。
他似乎下意识地回避在以承诺、应许、誓约等词汇作为前提的语境下强调所谓的‘喜欢’。
隐隐约约察觉到夏理期盼的爱情,与他所理解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相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看过《Maurice》?”
“嗯,记得。”
“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很像克莱夫。”
依照夏理原本的理解,徐知竞的底色是与克莱夫极尽相似的冷漠。
哪怕最先陷入爱情的是对方,世俗的眼光也会让他朝着更为务实的方向行进。
克莱夫为莫里斯制造出真爱的幻觉,又在之后为了自己的人生坦途选择步入婚姻。
他对莫里斯的长情与体贴全然是另一种自私的表现。
漠然旁观曾经的恋人陷入痛苦,还要装作无知地不断将其加深,以此彰显自己的温柔。
夏理一贯以同样的角度对徐知竞进行解读,将他人面前斯文谦和的天之骄子,与自己眼中的形象分隔开。
然而现在,夏理意识到他不该先入为主地为徐知竞套上一个既有印象。
那只会为对方的言行形成预设,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提前让他往固定的路径去思考。
“那现在呢?”
徐知竞笑着问夏理,清润温和的语调甚至要比许多睡前读物更为动听。
夏理几乎不曾犹豫,追着对方的尾音便回答:“徐知竞就是徐知竞。”
隐隐作痛的喉咙让这句话变得好像献祭,即便痛苦也要奉上可贵的真心。
遗留自百年前的古旧十字正悬于夏理头顶,披满从徐知竞身边遗漏的光辉,依稀还能瞧见未褪的金箔神迹一般零碎地闪烁。
夏理要成为信徒,恒久地向往徐知竞虚构的永不逾期的爱情。
即便那没有任何凭据,更妄谈所谓的隽永。
“无论过去多久,我都会记得你的。”
夏理在最后添上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细想倒不觉得毫无道理。
不管岁月如何流逝,四季更迭,日月变迁,徐知竞是早已刻在无数回忆里的一定。
夏理只要回看,徐知竞的身影便会一次又一次复现,像幽灵,像遗迹,像抹不去的深深镌刻。
早在夏理将他代入其他角色之前,徐知竞就已然在夏理心底构筑出了独一无二的形象。
即便最终并非爱情,夏理也永远不可能忘掉徐知竞。
“你保证?”
“我保证。”
第43章
夏理在索伦托晴好的白日间睡了一觉,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再醒来时烧好像退了,肌肉与骨骼却仍旧酸痛,提醒他入睡前的对话并非虚无的臆想。
房间的木窗没有合上。
南欧夏季日落太晚,光线隔着纱帘弥蒙映入室内,充斥空气,浮起满屋柔和的暖色。
夏理没有起身,躺在枕头上倒逆着看头顶的十字。
因高烧皲裂嘴唇缓慢地张了张,像是要说什么,末了又忘了内容。
苍白的唇瓣与上翻的眼瞳让他看起来不像痊愈,倒更像垂死前的挣扎。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直勾勾盯了那副静止的十字许久,忽而举起手,对着光影间游移的尘埃一寸寸握紧了。
夏理有些迷茫地注视起高举的左手,似乎对属于自己的躯干感到了陌生。
窗外的树影被风裹挟,来回与屋内的阳光拉扯。
倾斜的影子在某一霎倏地落向无名指,替代原本应当存在的戒指,成为一道暂时的印迹。
夏理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习惯。
——徐知竞送给他的对戒丢了。
他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先看过自己的右手,又搜遍枕下与床边。
夏理说不上为什么心慌,甚至要比发烧时更添几分由紧张导致的反胃。
抽屉找了,柜子找了,衣帽间找了。
就连盥洗室与垃圾桶里也没能见到戒指的踪迹。
夏理心底似乎确信它一定丢在了海上,不知为何却仍留有侥幸,认为会有魔法让它毫无道理地回到自己手中。
他不该贪心将本就不合戒码的戒指戴上无名指。
永远待在合适的位置才是最好的选择。
夏理趴到地上,不甘地一遍又一遍搜寻,膝盖渐渐产生钝痛也无所谓,只要象征着徐知竞所谓爱情的标志能够重现就好。
“你在干嘛?”
徐知竞的嗓音就在此刻居高临下地传来。
夏理回过头。
最先看见的是对方剪裁流畅的裤腿,再往上便是垂在腿边的手掌,以及一枚与他的戒指一样,镶嵌着由同一颗主石切割的帕拉伊巴的戒指。
青蓝色的宝石在光影下如泉水般清澄。
火彩反射到夏理眼中,璀璨到近乎灼人,叫他根本无法将视线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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