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理挥开对方的手,倦怠的面容又愠起怒意,眼眸湿淋淋,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怨恨。
“干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徐知竞气得口不择言。
“孟晋予就那么好?我给你的还不够吗!你在迈阿密就想着他了是吗?!”
夏理几乎为这番说辞愣在原地,苍白的脸上褪去愤恨,流露出一种凄寂的诧异。
他没有立刻驳斥,反倒安静下来,冷然注视着徐知竞的眼睛,听沉重的心跳带来剧烈且难以忽视的抽痛。
“所以你还是觉得我就该为了钱心甘情愿脱衣服?”
夏理根本不再做多余的抵抗。
他将指腹抵上纽扣,轻轻一推,丝质的睡衣便顺着衣襟垂坠,半遮半掩露出了细腻柔白的皮肤。
“你是想睡我吗?那我让你睡好不好?睡完你就滚,再也不要出现了可以吗!”
夏理崩溃地抓着徐知竞的手往胸口摁,冰凉的指尖紧贴脉搏,深深嵌进对方的皮肉。
“徐知竞,我到底欠你什么了?为什么只要你出现我就会难过,为什么只要你出现事情就都会变成这样啊?!”
“为什么!为什么啊!徐知竞!”
夏理的质问一声接着一声,由飘忽失落的叹息,渐渐转为声嘶力竭的诘责。
徐知竞答不出来,只能看着无声的眼泪沾湿夏理的睫毛,一痕痕淌过脸颊,落在他正触碰到对方心跳的手背上。
他找不到合适的自白,想不出辩解的借口。
剖陈罪状为时太晚,缄口不言又于事无补。
他想象中的重逢根本不该是这样的。或许会有无可避免的沉默,但不该像眼下这般难以收场。
“……我爱你啊,夏理。”
此刻再说这些陈词滥调只会显得可笑。
夏理沉默着与徐知竞交视过几秒,毫无征兆地举起了柜子上的拆信刀。
“我不要你爱我。”
他甚至不再表现出怨恨,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地将刀尖一遍一遍捅进徐知竞的身体。
深色的大衣极难分辨出血迹,羊绒的面料却湿透了,迅速晕染开渐冷的温热。
徐知竞紧抿着唇,任由夏理发泄。
鲜血顺着刀柄渗进夏理的指间,丝丝缕缕爬满掌纹,掩盖屋内飘忽的烟草味,换上难以忽视的腥甜。
“你的爱好恶心。”
第86章
温热的,鲜红的,渐冷的血液顺着指缝流过手背。
红线似的从徐知竞的胸口绕出来,逶迤缠紧夏理的手腕。
夏理握着那把拆信刀,银色的刀柄上甚至还能看见一双空洞的眼睛。
他与倒影中的双眸对视数秒,忽而眨了眨眼,迟钝地意识到,这便是他的灵魂,他的本身。
徐知竞一言不发,深秀的眼眉紧蹙,垂敛着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夏理。
沉默就像是两人独有的对峙方式,倔强地等对方妥协,无论如何都不愿主动让步。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滴毫无征兆砸向地面的血滴。
鲜红的水珠颤悠悠从夏理掌心滚落,‘啪’一声溅在脚边,仿若一道微乎其微的枪响,一瞬带夏理回到了十九岁的冬天。
他想起纪星唯蓄着血渍的眼窝。
红白的浆液从破裂的颅骨间不断涌出,稠滞而艳丽地铺满整条过道,连夏理的眼中都是四散飞溅的红。
他开始难以抑制地感到反胃,握着刀柄的手细细颤起来,搅得徐知竞愈发拧紧了眉头。
这样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夏理似乎比徐知竞更为难受。
他蓦地推开了对方,步伐虚浮地逃往厨房。
满地血渍被脚步踏乱,抹开了似一副盛大且浓烈的画作。
夏理扒着水槽呕吐,空荡荡的胃里只有胃酸,除此之外便什么也吐不出来。
尚未散去的烟味与愈渐浓重的铁锈气交织,像是融出一把无形地利刃,抵着刀尖割破夏理的喉咙。
他近乎崩溃地一再将食指往口腔里探,吐到小腹都开始抽搐,眼泪不自觉地濡湿脸颊。
徐知竞就站在原处看他。苍白的面容在玻璃窗上映出鬼魅般的颓靡,由鲜血一点点染红外套下纯白的衬衣。
“我不会可怜你的。”
夏理说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就连声音都在发抖。
他分辨不出是恐惧还是激越占据上风,或许是为徐知竞那句可笑的爱也说不定。
两人隔着玻璃对视,互相看对方模糊不明的影子。
徐知竞自始至终没有回应。
又过不久,脚步不稳地离开了这栋装着夏理四年人生的房子。
他的背影被拖得很长,与孟晋予作比却并不相似。
夏理望着对方消失在那株没有开过花的苦橙树下。
天光将徐知竞的轮廓刻得近乎透明,褪去血色的面孔神圣得仿佛剥离了一切罪恶,成为一幅由窗棂框出的陌生肖像。
记忆就停滞在此处,不断倒带重演,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复现夏理的残忍。
夏理再度开始失眠。
对未知的惶然引发持续的心悸,震荡胸腔,在身体的内部坠出难以忽视的重量。
他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听自己的心跳。
夏理甚至不明白此刻心情的来由。
——是在担心徐知竞吗?
——还是在为近半个月都无人问罪的平静生活而忐忑?
——徐知竞的母亲甚至没有停掉那张卡。
——为什么?为什么?
夏理的躯壳浮在柔软的被褥间,灵魂却焦躁地围着房间一刻不停地打转。
他像是被困在了一只气球里,氧气就要消耗殆尽,持续收缩的空间挤压出不断加剧的惶恐。
夏理亟待有人来戳破这只可怕的气球,救他从未知的不安中解脱。
——
几天后,徐知竞的母亲打来电话。
困住夏理的气球随着对方温和的语调一瞬破裂,带来劫后余生的喜悦,与一种伴生而来的畏怯。
他好像猜到对方会说什么,难得揣摩出上位者的思绪。
“夏理,有空和阿姨见一面吗?”
徐母约夏理吃晚餐。
不在纽约,亦不在普罗维登斯。
而是夏理出生并长大的江城。
司机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向湖区行驶,曾经的大院早已改建,淹没在青黄的林叶之间。
游人挤满步道,沿岸的餐厅前川流不止。
汽车缓慢地行进,末了转入一条坡道,驶向了和记忆中相似的,隔绝了喧嚣的隐秘庭院。
徐母请了金沙厅的师傅来准备今夜的餐点,又提前让厨房做了夏理喜欢的桂花酥酪。
枝形吊灯折出层叠的绚丽灯光,餐盘亮得像面镜子,映着灯火,晃得夏理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厥。
“上次回来什么时候了?”徐母笑得温柔,仿佛只是寻常地闲话家常。
佣人来上菜,瓷白的小碗里盛着布丁似的甜点,缀以黏稠的桂花糖浆,轻轻颤动着搁到了那张让夏理感到晕眩的碟子上。
“阿姨特地叫厨房准备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徐母还在看他,一双眼睛笑得宽和,再往里瞧却幽深得难以探知。
夏理摸不准这顿饭的用意。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甚至认为对方拿他泄愤都情有可原。
“四年没回来了吧?”
“……嗯。”
夏理挖了一小勺酥酪,才刚举到嘴边便又随着徐母的提问放下了。
“我没有回过国。”
夏理当然记得四年前在决定离开时与对方的谈话。
他向来是个乖小孩,何况徐母自童年起就对他爱护有加。
夏理握着勺柄没有松,不知怎么,手却沉甸甸地再抬不起来。
分明还是冬天,自穹顶悬落的吊灯倒热得仿佛夏日的太阳。
夏理呼吸不匀,闷得一次又一次往回深深吸气。
他宁可徐知竞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兴师问罪,也不想见对方用像小时候一样的语气,哄人似的推进这场谈话。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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