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没来得及反噬乘岚,因为熔岩已吞没了界石,这数天才辛苦布下的大阵,就这样被毁于一旦,而这对于一座火山而言,似乎如此轻描淡写。
乘岚心中萌生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现在还不能停下,火山灰蔓延了天空,这里还是很危险。
但他终于有机会低头看一眼。
文含徵已经许久不曾发出声音了,乘岚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竟然觉得怀里一轻。
这一低头,就看到了如此令人目眦欲裂的一从灰。
文含徵颤抖着呼出夹杂着火星和黑灰的气,他握着自己的一只手,然而,光秃秃的手臂上,哪里还有一只手?骨血肉都被熔化,落在胸口的衣服上,留下一小捧灰。
被火山灰击中了吗?乘岚来不及多想,一只手而已,没关系的,只要有药可以再生,没关系——
可是风吹开了文含徵的衣襟。
或许那衣襟已无需风撩开,因为衣服里也早已没了支撑的血肉,徒留下另一捧灰,乘岚想将真气注入文含徵体内,却没想到,他轻轻搭上一只手去,衣服就这样塌陷下去。
“怎么回事!文含徵,说话!”乘岚口不择言,想为他注入真气,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能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重量越来越轻。
乘岚看到自己的汗从额头、下巴流下,还有的从他又涩又痛的眼睛里涌出来,打湿了文含徵。
“坚持一下!你能坚持住对吧?”乘岚御剑疾行:“没事的含徵,别怕,我们去找方岛主……”
就只是眨眼之间……他的怀里就只剩下半张脸,连着一只颤抖的手了。
“师兄……好痛啊……”
“别说话了!”乘岚语不成调:“师兄知道你从小就是最优秀最能坚持的,你——给我撑住!文含徵!”
“好痛……”文含徵的声音越来越碎,连嘴到喉咙都开了天窗,或许他还能发出声音才令人匪夷所思。
“别说话了,求求你坚持一下……”
“好像有人在咬我……师兄……”
终于,一阵炽热的风将这捧灰卷回了天地之间。
乘岚伸手去捞,哪怕失衡,哪怕从剑上翻倒下来,在疾速下坠的半空中,他伸手想留下一粒粒飞灰,甚至用真气对抗,却终究什么也没能留住。
他似乎听到最后一声懵懂而又委屈,带着哭腔的声音。
“师兄……怎么不给我抹点药呢……”
第56章 岂是蓬蒿人(一)
“带上来!”
一道凌厉的声音传来。
几个身着素服的引心宗弟子合力押着一个踉跄的身影进殿。
被押着的人被裹在黑色麻布里,尤其是脸,麻布上甚至被施下术法,叫人无从窥探他的面容。只有到膝盖以下才露出些许,他赤裸的脚上戴着的脚铐上,同样是层层术法密布,行走之间,留下一路血迹。
殿外旁观的各路修士看着那道蜿蜒血迹,不由得向他投去目光——或是憎恶、或是惧怕。
就连议论声也十分小心翼翼,生怕传入殿中,扰了正在盛怒中的大人物。
“真是可怕……”
“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啊?”
“妖物果然居心叵测。”
殿中走出来一个同样白衣素服之人,腰间别着的一把扇子昭示了他的身份。他的视线环顾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恨不得连呼吸声都咽回去。
几个押送黑布人引心宗弟子腾不开手,只好向他点头行礼:“大师兄。”
项盗茵也向他们点点头,不做言语,默默地跟在几人身后——他专程出来,只为一道押此人进殿。
大殿中也同样是一片死寂。
一眼望去,偌大的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袭素服,满脸悲戚。殿中从前放着的屏风也换成了一道道雪白的帘幕,夹道摆着不知多少盏莲灯。
这地方不像是典礼殿堂,倒像是灵堂,站满了服丧的人,地上摆着祭奠往生者的灯。
一个中年男人端坐于主位,同样是一身白衣,神色肃穆。
见项盗茵盯着人被押上来了,他缓缓抬手,唤了一声:“斗魁。”
项盗茵连忙上前,毕恭毕敬道:“师尊。”
方赭衣伸手指向那人:“让我看看它的真容。”
项盗茵迟疑道:“师尊,这妖物十分莫测,有迷惑人心之能,在刑房这些时日也不得安生,弟子这才命人将他遮掩。”
“无妨。”方赭衣漠然道:“什么妖法,还能翻出本尊的手掌心不成?”
项盗茵无法,只得一道真气挥去,绞碎了麻布及其上的术法。
因为面对的是整个引心宗的仇人,更是犯下弥天大罪的恶妖,项盗茵出手时毫不留情,真气又狠狠抽在那人的脸上,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麻布粉碎,露出一张因苍白憔悴,反而显得格外楚楚可怜的美人面,颊上一道淌血的新伤,反而为他增添一抹艳色。
这张脸甫一显出真容,殿中便响起声声惊呼,更有两人从人群中不约而同地走出,当场跪在了方赭衣面前。
一女一男,正是师仰祯与乘岚。
师仰祯不等大礼行毕,立刻抱拳道:“方岛主,不情之请,还望岛主莫望!”
她这话说得不大尊敬,方赭衣却并未露出不悦,反而轻叹一声,劝慰道:“本尊与你同为丧失亲友之人,此请合乎情理,你无需担心。”说着,方赭衣向她轻轻抬手,用真气隔空扶她到了一旁。
待得看向乘岚,那方才还慈爱的目光就多了两份冷意。
项盗茵一直关切着场中情势,见方赭衣神色不虞,立即求情道:“师尊,文师弟故去,乘岚伤心过度失去理智,也是人之常情。”话音未落,他也是一道真气挥出,将乘岚拉回自己身后,并封住了乘岚的嘴。
“扑通”一声,乘岚在他的身后再次跪下。
方赭衣瞥了一眼项盗茵,勉强忽略了这道十分拂他面子的不谐之音。他转头看向站在庭中的那个“恶妖”,面无表情道:“这恶妖居心叵测,趁万仙会混入枫灵岛,意图窃取引心丹丹方,不成便引燃主峰,酿成惨祸,害得我引心宗死伤惨重,更有无辜道友丧命,实在可恶。”
“恶妖”的嘴角抖了一下,似乎想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可余光扫到项盗茵身后,触及那个长跪不起的身影时,又默不作声地扯平了嘴角。
他低垂眉眼,先是后撤了一只腿,脚铐上沉重的锁链作响,他闭了闭眼睛,终于十分缓慢地曲了膝盖——然后,缓缓地跪在了那利刺密布的锁链上。
鲜血顿时从他被扎破的膝头溢出,淌了满地,殿中诸人见之,难免有人面露不忍,师仰祯恰在此时道:“惺惺作态。”
这一声仿佛又唤起了许多人的记忆,他们今日之所以能站在殿中,无不是痛失亲朋好友,而今幕后真凶就在眼前,哪怕他看起来再可怜,只要想想自己无辜丧命的亲朋好友,那份不忍便又成了憎恶。
见他跪下,项盗茵满意地点点头,看向方赭衣,适时道:“师尊,他似乎是认罪了。”
方赭衣亦微微颔首。
于是,项盗茵又挥出一道真气,解开了缩住“恶妖”喉头的封声镣铐。
谁知,“恶妖”开口第一句便是:“我不认罪。”
“冥顽不灵!”项盗茵怒斥一声,正要狠狠教训他,就见方赭衣抬手,这才收了架势。
方赭衣声音低沉:“也好,你既然不服,便把你想说的,今日都说出来,也好叫今日在场的诸位道友也从旁听审,本尊、引心宗是不是冤枉了你。”
话音一落,殿中便有人道:“我等相信方岛主绝不会冤枉他人。”正是无晨谷几人,眼下唯独少了一个孔怜翠不知身在何处,余下人等俱是满目愤恨地看着殿中“恶妖”。
方赭衣向无晨谷几人遥遥示意,道:“方师侄、孔师侄尸骨无存,无晨谷损伤惨重,本尊亦十分心痛,竟然不知该如何向定寅真尊交待。”他长叹一声,又道:“今日,便听听这恶妖还能如何狡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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