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岚看着他,终于红了眼眶。
“怪我自以为是,以为兄长仙途路远,我只不过是你命中过客,便不把自己当回事,反而成了兄长心魔。”红冲亦望着他,抬手虚按在乘岚心口。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乘岚也不怕他还能做些什么,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质疑、愤怒、懊悔、怨恨……渐渐地,才知道他心里那不断叫嚣的,分明是委屈。
这感觉实在太陌生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出自宋代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
第86章 况复此心同(四)
这三百年来,乘岚明白了很多事。
包括善仪真尊如此待他,于善仪真尊而言,反而是真心看重他的证明。
亲生儿子作为登仙之路的养分,都没能把善仪真尊扶持飞升,想来善仪真遵心中多有不甘,才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在他眼中最有飞升资质的乘岚,因无法斩断闲杂因果,半途而废。
在他眼中,大抵也没有什么正缘、孽缘之分,红冲是该快刀斩去的乱麻,就连云观庭,就连乘岚的师徒之情、与文含徵的同门之情,也并非例外。
仙人总是孤家寡人。
可乘岚不想。
似乎“放弃”二字,曾是乘岚唯独学不会的一件事。
曾经,是无法放弃红冲,更无法放下道义,进退维艰。
但后来,乘岚终于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放弃”——放弃求仙。
一旦做出了这般决定,乘岚便一直在想:凭什么呢。
凭什么善仪真尊不甘而生的夙愿,就这样成了斩断自己情谊的导火索,而这份心竟然还是全然出于“为自己好”,叫他想怨,都不知该从何而起。
而这一刻,乘岚如梦方醒,原来他对红冲也是如此。
这三百年来,他困惑、懊悔,分不清爱恨几何,可他也想问红冲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一直将他蒙在鼓里,难道这也是为他好吗?
那些盘绕在他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心绪,到底都能化成这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善仪真尊与红冲都是如此,就这样打上“为他好”的名号,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呢?
善仪真尊也罢,可红冲,唯独红冲……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哪怕再有不堪,他也想求一个长久的人。
但是,就连红冲自作主张时,也没有问问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乘岚忽然将红冲的神魂踢出识海。
肩头的花顺应他心意化作人形,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乘岚紧紧地扣在怀里。
他微微弓了腰,把头埋进红冲肩窝,许久都没有出声。
但红冲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以及锁骨处逐渐湮开的湿漉。
三百年来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直到这一刻,乘岚才姗姗来迟地觉出一丝终于能够悟得明白的释然。
过了不知多久,乘岚终于闷闷地道了一句:“鱼很好吃,我都吃了,以后也……”
“兄长总是怜爱我的。”红冲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
苦楚无法因这一句软话而一笔勾销,却能解开乘岚心口的一道枷,时隔三百年,他亦如获新生。
良久过去,待得乘岚抬起头时,已是一副云淡风轻,仿佛无事发生,他正色问:“你这回回来,可还有什么事要做?”
过去的事,似乎他已不想追究,省得平白又牵出一堆伤心来;但往后,他绝不会再允许旧事重演。而这一回,他绝不会再给红冲脱离自己掌控的机会。
红冲知晓他的态度,熔炉天机不可为人道也,幸而红冲从前总算已完成了一切使命,如今既然熔炉都肯将他“放”出来,想来也不会还有什么危险。
只是死而复生一事其中还有诸多玄机,不琢磨个清楚,他到底不能安心。
他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我想搞清楚,我如今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本该死得干干净净才对……”他软下语气,恳求道:“如今世殊时异,我也只有兄长能依靠一二。”
乘岚疑道:“你不明白……?”他突然面色一变,重复了一遍:“你不明白?”
不等红冲作答,他语速飞快,连声质问:“你怎么会不明白?你说妖物宁可死也不肯重修,难不成还有人能强迫你重修不成?难不成你就那么——”
那么想死?
未尽之言终究没能出口,红冲截住了话头,垂眸道:“我不想死。”
“这火有灵性,想来兄长你也早已看出。”红冲指了指翻滚的熔岩,“那时我葬身火海,实在是迫不得已,但凡有一线生机,我都不舍得放下,所以如今,我也是真真好奇,究竟是什么神通,能让我有重修一次的机会。”
他微微一顿,真心实意道:“我从前不知此法,若我能早些知道……必然不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乘岚望着他,突然问:“这三百年,你便是如此在混沌之中挣扎不肯就死,一定要重活一回?”
他如此迫切地想要通过这个问题证明些什么,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直接问出来,遮遮掩掩,全然不似从前意气风发时的那般坦诚直言。
红冲静静地望着他,目中似有千般万般言语,反问道:“兄长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言语之间,似乎算是承认了乘岚的疑问。
这是乘岚想要的回答,可谈及缘故,乘岚却偏开了视线。
或许是人心早变,又或许,是前缘近在眼前,只要能抓住,他宁可做个糊涂人。
“是为私心。”红冲也不逼他,温声道:“从前尚未相认时,我总记得要做什么事,却不晓得是什么,如今我想起来了……是要见到兄长。”
“我重活一次,就是为了……”
“嗯。”乘岚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也不知这话乘岚信了几分,乘岚抬手抚上他脸颊,像从前抚摸花瓣那般搓了搓,又似乎是因为太多年不曾做过这个动作,他也疏于练习,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捏得红冲脸颊微痛。
“是不是很痛苦?”乘岚目露怜爱。
红冲眨了眨眼睛,诚实道:“说实话,我已记不大清了。”
“记不清也好,总归不是什么舒服事。”乘岚目露怜惜,嘴角却一弯,“你说得对,既然此事非你所为,确实也该把幕后之人查个清楚。”
心中却暗道:若是真有什么百试百灵的复生法门,哪怕是偷、是抢,他都要学来,以备不时之需。
红冲若有所觉,却主动撇开话题道:“从前的事……”
“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乘岚打断他。
红冲微微一怔,迟疑地看着乘岚。
即便已死之人说不定投胎都转了两轮了,乘岚仍然定期往返魔域、行走尘世、逢“魔尊”之事必出,所作所为种种,早已昭示了,这些年他从未放下调查旧事真相。
可如今,乘岚却说:不想说就不说了。
原本乘岚不问,红冲便无需想方设法地避开天机道明旧事,倒是省了一番功夫,可红冲更希望他问出来。
“可我如今想说。”红冲缓缓道:“那引心丹……”
“引心丹的事,我也多少明白了。”乘岚再次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早就说了,我晓得你有苦衷。”
红冲一时无言,沉默下来。
少顷,他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话锋一转道:“我倒有个猜测,说不得也与旧事相干。”
乘岚拍拍自己肩头,示意他上来,口中却道:“我也有些想法,边走边说。”
话是说开了,可乘岚对红冲那夺舍般的操控并未休止,如今他作出如此邀请,看似寻求红冲的建议,实则只是走个过场。
幸而红冲并不在意,他自觉地化为花形,再次攀在乘岚肩头,趁乘岚缩地成寸寻路之际,附耳继续说道:“那个叫‘雪花闺’的话本子,兄长可还记得?”
上一篇:剑修也做魔法师吗[西幻]
下一篇:我是一只猫?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