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办公室的人因为这个消息大脑嗡嗡了一下午,几乎没有在工作。而平时没有固定下班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最后离开办公室的林静松提前下班了。
他要开车去研究中心接郑千玉。
天还没黑就开始堵车,不过林静松算好了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就抵达。早上路况好一些,送郑千玉来只用了半个小时。
林静松本来想留在研究中心陪郑千玉。第一次检查林静松全程陪同,事实上郑千玉一直在封闭的实验室之中,只有中途休息和结束的时候才出来。
今天林静松还想留下,被郑千玉轰走了。
一天见不到郑千玉的心情是如隔三秋的,开车去找郑千玉的路上是期待又焦灼的,即将见到郑千玉的步伐是比平时略快的。这些情绪都被压缩成一个具体的、有些热烫的部件,在林静松的前额叶发挥着作用,让他开始接近一个拥有正常喜怒哀乐的人类。
郑千玉今天滴了很多次眼药水,又被各种机器的强光照耀。李教授尽量用了各种浅显的语言和他解释了每一项检查的原理,让他知道眼睛这个器官是如何精密地运作,即使他的病例上已经有确切的病名,仍然要通过检查来确认最细微的原因——某种细胞的失灵让郑千玉的眼睛陷入黑暗。
林静松见到郑千玉,郑千玉滴了最后一种保护的眼药水,结束了今天的检查。他正在和李教授道谢,手里拿着盲杖,听到林静松的脚步声,头朝他的方向转过来。
他很快走到郑千玉面前,这时候郑千玉的眼睛含着过多的眼药水,眨了几下,涌出了眼眶,像泪水一样落了下来。
郑千玉正想要抬起手处理,林静松的手已经先到来了。他用手捧在郑千玉的脸侧,拇指轻轻揩去那些眼药水,动作轻微得不可思议。
李教授还在面前,郑千玉对于这样的亲密有些不好意思,林静松对此毫无知觉,问他有没有感觉不舒服,郑千玉摇了摇头,说今天辛苦李教授了。李教授也简单和林静松说今天进行了哪些检查,林静松点点头,朝李教授道谢,随即带着郑千玉离开了研究中心。
今天起得很早,回程的路上堵得水泄不通,郑千玉在车上睡着了。
晚餐仍是林静松下厨,两个人在家只吃中餐。检查日的郑千玉总是更快感到疲惫,饭后省去了一些平时都会有的听电视和聊天环节,郑千玉提前进了浴室,想要清洗完早一些入睡。
关上浴室的门,郑千玉在洗手台前静静站了几分钟。
他感到不舒服,吃饭的时候胃一直在轻微地抽搐着。郑千玉没有表现出来,为了掩饰,吃得比平时还多一些。
检查眼睛,不断地滴眼药水,被强光照射时视野是血红的,这些都是必经的过程。
但郑千玉感到很害怕。
这种惊恐、忧惧导致的失序不可抵抗,让他觉得身体内部进入一种微小的崩塌。但——这尚且是可控的。
郑千玉将药盒藏进自己放睡衣的衣柜角落里,他从来都是自己整理衣物。一直在浴室里按时按量地吃药,每一次郑千玉都非常小心。
他打开药盒,小心地将分装好的药片倒进手心里,但是今天他的手抖得厉害。有一颗小的药片从他手里掉下去了。
郑千玉没有发现,只是在慌张之中,将药吞进口中。
第78章
即使害怕, 郑千玉还是睡了一个比以前要好太多的觉。因为林静松的怀抱温暖,呼吸平稳,与心跳同步。
为了掩饰不安, 也为了压下不安,郑千玉像以往的夜晚一样,和林静松说着话。郑千玉延续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当他想要掩盖自己的残缺时,他会表现得更加积极,乐观。
在暴露眼疾的时候,郑千玉往往显得更加平静,就像他早已接受, 与此和解。他擅用自己的容貌和语言,想要告诉大家——即使身体残缺,他的精神也十分健全, 这是一项成就,与几乎致命又不至于真的失去性命的疾病相处,达到自恰, 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郑千玉要求自己做到这样,即便这自恰完全是浮于表面的。
不再去死吗?在郑千玉的内心深处, 其实无法做出很肯定的回答。
但他已经失去所有“死”的条件了。
从前,郑千玉是从来没有见过林静松哭的。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林静松哭了,或许在他们结婚的时候?那很难想象, 或许当他们为彼此戴上戒指,说那些誓词的时候,林静松也不会哭,依然那样冷静。
当郑千玉想到这里,他认为, 林静松应该只会在极度悲伤、不可抑制的时候哭。
如果是这样的话,郑千玉宁可一辈子都不去实现这份好奇心。
林静松的眼泪落到他脸上的时候,郑千玉发现眼泪冷却的速度是那样快。先是滚烫,过几秒就变得冰凉了,顺着郑千玉的眼角滑下去。
那一刻,郑千玉想,他不要再做让林静松这么伤心的事情了。
有很多次,郑千玉想要鼓足勇气告诉林静松,他的心理状态并不健全,他需要定期吃药、看医生。在自杀之前,郑千玉那么迫切地想要停药,因为郑千玉不想自己死前是很“残缺”的,他也固执地认为,因为没有善待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所以他也丧失了死的资格。
郑千玉没有发现这其中巨大的矛盾——如果他能做到善待自己,他怎么会走上这条道路呢?
直到现在,这矛盾也存在于郑千玉的身体之中。于是,越是感到惊惶,入睡前的夜晚中,郑千玉对林静松说话的语气越轻缓,他的手指蜷在林静松宽大的掌心之中,像动物找到最安全舒适的居所。
郑千玉说中午和李教授在学校门口的餐厅吃午餐,那家店的汉堡肉质不错,可乐打的气很足。他听到店里还有很多学生,原来这么有名的高校学生烦恼的事情也大同小异,讨论着恋爱话题、篮球比赛和高年级的风云人物。
郑千玉还说,如果林静松在这所学校上学,说不定也会被人讨论很多次。
林静松沉默的时间比以往更久,郑千玉认为这是因为他不擅长想象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林静松一直都只关注现实。
“你呢?”
林静松问道。
郑千玉现在很少想象自己在不同境地之下会发生的事情了,这对本来的郑千玉来说很有趣。也许是因为失明后未来的可能性太少,郑千玉逐渐忘记如何幻想了。
面对林静松的问题,他认真想了想,带着一点无奈,像叹息一般的语气,道:“我可能还是在画画,念你隔壁的艺术大学,经常过来找你,让你被议论更多次。”
林静松:“重点不是有没有被议论。”
郑千玉了然,轻轻地笑,说:“那重点是?”
林静松:“重点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郑千玉缩在他怀中,喃喃说:“是这样就好了。”
郑千玉承认,林静松给予了他太多安定感。他可以觉察到林静松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偏执——他只是从来不说而已。
接下来的三天,郑千玉每天都会来到研究中心和李教授会面,完成这个阶段的体检,他的眼睛状态也在被密切地关注中。
其中有一天他还遇到了Susan,是林静松公司CEO的女儿。Lucas陪同她一起来,她和郑千玉罹患相同的病症。李教授告诉过他,即使是同样的疾病,每个人眼睛的情况也会很不同,而这种具体的状态非常影响治疗的效果,所以初期详尽的检查是必不可少的。
和另外一个盲人见面的感觉很奇妙。Susan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他们看不见彼此。Lucas牵Susan的手放到郑千玉手中,他们像朋友一样,手握在一起晃了晃。
Susan非常开朗活泼,郑千玉感到对于失明这件事,她的心态领先自己太多。认识不到半个小时,Susan已经告诉郑千玉,她一直想当一名老师——她查过了,也有盲人当老师的。她可以教盲文、音乐和文学,她还希望可以用盲文写一本书。
这些事情,无论最后她的眼睛有没有被治好,她都会去做。
郑千玉在确诊后不久,尚余视力时,有一段时间一直搜寻盲人自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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