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今天叶森今天做的菜分量够多, 没有让郑辛来吃不上三个菜。三人吃完这顿前半截有些诡谲,后半段又归于日常的饭,郑辛还帮忙收了餐桌,最后叶森进了厨房洗碗。
郑辛明天还得早起上班, 久留不得。待得太久他自己也受不了,看到弟夫就烦。
他下楼,郑千玉也跟了下来送他。
郑辛的车停在地下车库,但下楼的时候他没有直接按到车库,而是按了一楼。
到了一楼, 郑千玉没说什么,拿着盲杖,和哥哥走到外面。
这是一个很僻静的小区,年轻人不是很多,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是很适合现在郑千玉独居的地方。
当郑千玉终于和郑辛提出要一个人住的时候,郑辛是很激烈反对的。他不知道一个盲人要怎么独自生活,即使他已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急诊医生。
他不知道一个像郑千玉这样的人,失明之后要怎么一个人生活。
当时郑千玉对他说:“哥哥,如果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没办法活下去的人,我最后真的会变成那样。”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看不出是真的想求生,还是要求死。
这几年父母一直在外地想办法填那个天大的窟窿。屋漏偏逢连夜雨,郑千玉的眼睛确诊之后,妈妈想要接郑千玉到身边照顾。
郑千玉拒绝了,他们已经分身乏术,郑千玉实在不想去成为另外一个沉重的负担。
不是没有怀着稀薄的希望到处求医。在首都的医院诊断之后,打听了各种消息,奔走南北的省会医院,曾经也觉得老天不会真的给郑千玉绝路,明明从小到大,他看上去是这样一个受眷顾的人。
最后的最后,还是郑千玉自己说,算了吧。
他的家人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消磨奔波,郑千玉也无力再承受希望落空之后的绝望。那简直是对他全部意志、灵魂的消解。
他对自己说,郑千玉,你接受吧,就这样了。
他和郑辛回了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房子在郑千玉生病之后也卖掉了,想要全力为他治病。这一切都瞒着郑千玉,直到他们搬走,郑辛对郑千玉说,弟弟,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郑辛刚毕业两年,还是实习医生。兄弟二人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郑千玉说他想搬出去,郑辛认为是因为自己没能照顾好他。
他怎么能算有照顾好郑千玉呢?有时上白班,有时上夜班大夜班,有时候回到家郑千玉睡了,有时候下夜班之后,他强撑着不睡,和郑千玉嘻嘻哈哈,说昨晚平安夜,急诊一晚上没来人,他在休息室睡得可香了。
有时候他打开家门,看到弟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郑千玉的盲杖靠在墙边。他的神情有些呆滞,听的甚至不是什么节目,而只是电视里的广告。
郑辛觉得,生活太苦了,太残酷了,太惨烈了。
他在急诊室上班的第一天,死了三个病人。
非常不巧,三个病人里有两个病人经过他的手,其中一个和郑千玉一样大,从6楼跳下来,主任医生在给他急救,郑辛按他嘱咐在旁边协助。
他摸到这个病人的身体,感觉他全身的骨头都是碎的。
郑辛永远记得这一天,这个病人。他年纪很小,心脏停跳了几次,郑辛在他软得很可怕的身体上做心肺复苏,这个时候势必会造成他身体里的更多损伤,但是没有办法,郑辛必须继续按压,帮他的心脏泵血,让他的血能够流经全身,输送氧气。
很多普通人在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里,对心脏正在工作这件事是没什么察觉的。那一刻郑辛感觉自己胳膊都在发软,汗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到病人脸上。说实话,他受伤太严重,即使活下来了,也需要有很长的时间去康复,大概率还会有伴随一生的后遗症。
但如果他没有活下来,心跳从此停止,人生到此结束,死亡之后的世界,灵魂是否还有继续,这就不是医生可以解读的了,那将交给宗教或者灵学。
那是郑辛的第一个病人,也是郑辛第一个没救活的病人。那不怪他,也许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定数。
病人的家人是在他宣布死亡之后才赶到医院的,他们围着病床哭天喊地,将情绪发泄在医生和护士身上,痛哭着问郑辛为什么没有救回他。
郑辛很呆滞地说“抱歉”“节哀”。
他去洗手池洗手,主任医生一起,还安抚了他几句,他的语气很冷静,不乏同情。
郑辛问,老师,这里每天都这样吗?
主任医生答,孩子,日日如此。
病人脸上盖着布,从急救室撤走了。
郑辛不是很敢承认,他刚刚在给这个年轻人急救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其实是很稳的,只是他的精神很错乱——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在抢救郑千玉。
可能因为病人和他的弟弟年纪相仿,身材也有些相似。
可能是因为他其实每天都很害怕弟弟会自杀。
这一天郑辛在傍晚时分到家,他带了从饭馆打包的饭菜,买了一些几乎0度的鸡尾酒饮料,为了让郑千玉打起精神来,他和郑千玉说自己上班的第一天,兄弟二人一定要吃顿好的纪念一下。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酒就不要喝了,喝点饮料代替一下。
这一天郑辛左手拎着饭菜,右手是罐装的鸡尾酒,站在家门口——那不是他们以前的家,是医护有住房补贴,他在医院旁边租下的一个两居室。郑辛的两只手都被东西占着,他站在门口把两兜东西换到一只手上,又摸自己的包找钥匙。
还没找到,郑千玉就过来开门了。他拿着盲杖,轻轻击打着地面,转了门把手,把门打开了。
郑辛在极短的时间里收拾了自己的情绪,道:“你不要这么容易给陌生人开门啊。”
郑千玉答:“不会的,我听出来是你。”
郑千玉转身,他的盲杖在身前小范围地探方向和距离,避免打到家具。电视还是开着,在播农业频道,介绍现在季节的作物、花卉和树木。
弟弟走回沙发坐下,慢慢把盲杖靠在自己够得到的地方。但他失手了,盲杖没有靠好,倒在了地上。
郑千玉只好弯腰,茫然地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摸,找自己的盲杖。
郑辛的眼睛啜满泪水,他感到呼吸困难,情绪冲开了闸,但他不能真的让郑千玉发现自己在哭,只好快步走过去,俯下身时泪水一颗颗落到地上,他压低了声音:“我来捡。”
他捡起盲杖,放回郑千玉的手里。盲杖要让郑千玉自己放好,他才知道怎么找到它。
郑千玉握着盲杖坐回沙发上,问:“哥,你在哭吗?”
郑辛怔了一下,郑千玉很聪明,心思又细,什么都瞒不住他。他用衣袖擦干自己的眼泪,含含糊糊地说:“上班挨骂了。”
郑千玉没有接话,也许听出他说的不是实话。
吃饭的时候,郑辛半开玩笑地说:“想转行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几分认真,但如果他继续这样的工作,郑千玉该怎么办?郑辛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郑千玉说:“你念了这么多年医学院,上班第一天就要转行啊。”
郑辛:“嗯嗯,我发现自己的人生充满无限可能,我要用这个噱头写书,成为作家。”
郑辛从来不是一个悲观的,会倾述自己情绪的人。郑千玉被他满嘴跑火车逗笑,接下来,他郑重地告诉郑辛,他想要搬出去的决定。
在数次拉扯,纠结,劝解,夹杂着是否真的要放弃当医生的零星念头之后,郑千玉最终还是搬走了。他的新住址离医院并不近,但郑辛还是陪着他住了一段,找机会认识了弟弟的邻居老刘,给他留联系方式,如果郑千玉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他。
就这样快一年过去,时间太快,郑辛适应了急诊科非人的生活,郑千玉还活着,并且看上去比一年前要好。
郑辛有时候觉得生活太难,但又不绝人之路,不知道是恶意,还是怜悯。
郑千玉拿着盲杖,用得比之前要顺畅,他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哥,谢谢你。”
他一边慢慢走着,没头没尾地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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