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郑千玉最喜欢夏天。夏天意味着轻薄、不拘束的衣服,意味着树荫、西瓜和海边,还有在静谧的夏夜里,牵爱人的手在街道上吹风,散步。
郑千玉在夏天画的画,色彩会更明亮,情感也饱满。夏天给他的灵感最多,他仍然画装饰画,夏天画出来的画订单更多,让郑千玉有了更多的收入。
抵达咖啡厅,刚过中午,客人并不多,很静谧。挑选到一个靠近窗边的角落座位,仍可以吹到微风。
郑千玉进店收起盲杖,挽叶森的手,仿佛上午的小小龃龉只是他们在谈天之中打了一下岔。
事实上,叶森也并未真正说什么。
服务员注意到郑千玉的身份,递来菜单,更细致地介绍了上面的品类。
郑千玉点了薄荷巧克力冰淇淋,大部分人无法接受的口味,像吃薄荷牙膏。郑千玉很喜欢。
叶森喝冰的咖啡,他对甜品的热情中等,没有特别偏好。
薄巧冰淇淋端上来,郑千玉摸了一下盛冰淇淋的杯子,长长的,从上到下,份量很大。勺子很精致,叶森帮他挖下冰淇淋尖加一块巧克力,递到郑千玉手中。
看郑千玉低着头,一勺薄荷色的冰淇淋含入口中,很冰,他紧闭嘴唇,缓了几秒,随即眉眼又舒展开来。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口味,没有变过。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叶森开口。
郑千玉嘴里含着冰淇淋,他很久没有吃薄巧了,有些爱不释手。但吃过午饭,还是饱的,恐怕吃不了太多。
“他也很喜欢吃这个。”
郑千玉听见他道。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随即,郑千玉的手触碰冰淇淋杯的底座,将其往前推,向叶森的方向稍稍靠近。
“那你喜欢吗?”
叶森拿起另外一个勺子,尝了一口,触碰发出轻响。
“我对甜的东西,吃不出好坏。”他很诚实地说,“但他经常吃不完一整份,所以就让给我吃。”
“那应该不叫‘让’,叫‘剩下’给你。”郑千玉用开玩笑的语气评价道。这是叶森和他的朋友的故事。
“你们关系很好。”
郑千玉放下了勺子,他吃不下了。他不是真的胃口小到吃不了一整份冰淇淋,是午饭太丰盛了。
“嗯。”叶森很模糊地应,冰淇淋的杯壁凝出水珠慢慢地流下来,像眼泪一样。
“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是后来。”他停住了片刻,“我们有很久没有见面。”
他很少接连不断地述说一件事,大多数时间,叶森都是言简意赅的,充当倾听者的角色。虽然他不善言谈,但他的适时回应很稳妥恰当,像一个不完全静默,但仍旧很安全的树洞。
“也许朋友就是这样,有时候只会陪伴你一段时间。”郑千玉垂眼道,“如果他曾经给你留下好的回忆,你能记得他在身边时好的部分,那就很圆满了。”
“我们不是朋友。”叶森很平静地纠正,“不只是。”
“我们在一起七年了。”
郑千玉静了。
他想,面前的这份冰淇淋应该开始融化了,叶森不怎么吃,让他觉得有点可惜。
也许他一开始就不该点,人有时候即使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承受力也是有限的。
“七年,不算短。”他说,“我有时候觉得,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关系总有走向结局的时候,只是时间问题。
“我并不是在否认‘爱’这件事,我只是想,不管时间长短,它都是存在的。你的朋友——爱人,他也会这样认为,因为七年足以让人经历很多快乐和幸福。
“即便那已经结束了。”
郑千玉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讲结局不那么好的睡前故事。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可以从中习得道理。
叶森认真听了他的话,沉默片刻,道:“还没有。”
“什么?”
郑千玉问。
“我没有觉得,我们之间已经结束。”
他听见他道。
寂静。
“化了。”郑千玉轻道,“冰淇淋。”
他的手摸到冰淇淋杯的底座,那里聚集了一些凝结流落的水珠,摸得他一手冰凉。
他并不完全忽视叶森说的话,只是像话语间先空了一拍,不使自己陷入那漩涡之中。
来自叶森的漩涡。
“一段关系能够长久固然很好。”他继续说,“只是我现在的想法有些变化,我觉得,人其实是可以只享受关系里好的那一部分。”
叶森沉默,等他进一步阐述自己的想法。
郑千玉:“比如快乐,约会,去做想做的事,比如性,各取所需。”
这时他抬起头,不再回避叶森所在的方向。郑千玉正坐在窗边,因为外面初夏的天空明亮,室内没有开灯,使他的脸一半浸润在清新透亮的天光之中,另一侧则稍稍陷入暗处。
“这些好的部分总是很易逝的,当你习惯之后,它就会慢慢消失。”
他很平静地传达,尽可能用一些温和的字眼。
“现在我会倾向比较短暂的关系,我们可以享受快乐,直到把它们都用完。
“而且,在日后想起的时候,也大部分都是美好的回忆。”
郑千玉道。他微微低头,睫毛长长的,眼睛落在那杯冰淇淋上,它已化成奶昔。
“像冰淇淋一样,在融化之前吃掉它吧。”
他们离开咖啡厅时,外面渐渐热起来了。
郑千玉的盲杖收在身侧,一小段路,他搭叶森的手臂。
叶森很安静。郑千玉知道,他并不认同自己的话。
他用很柔和的语气,又添加了一部分道理,还用了比喻,这样的说话方式和叶森的很不同。在他不赞同的时候,他不会很快辩驳,也不会生气。
只是闷闷的,自己在心里转圜着。
两个人的情绪像翘板一样,当叶森沉闷时,郑千玉调动起气氛,使他们之间不落入一种冷意之中。
毕竟,他们不是真的在冷战。而且,在郑千玉新鲜出炉的关系理论之中——他们要先尽力享受好的部分。
现在就开始不快乐,未免得不偿失。
走在路边,郑千玉主动牵叶森的手,很安稳地待在他的手掌之中。他们走到一片树荫之下,郑千玉嗅到空气中有很好闻的气味,他轻轻捏叶森的手指,问:
“是什么花开了吗?”
林静松闻声抬头,在他们头顶,树的绿叶新枝舒展而出。在那些明亮绿色簇拥下,洁白的花朵坠在枝头,它的花瓣形状优雅,散发阵阵清香。
“玉兰。”
林静松应答,他没有低气压。他那个有七年之久的朋友曾教过他,面对美好的事物,应放下压抑、凝重和愤怒,保持平静去体会。它会抚慰你。
他在大学的时候曾给一个植物杂志做过图鉴软件,因此认得大部分常见的树和花,玉兰是其中一种。
玉兰已经开很久了,现在有些败了,但这不妨碍它仍旧优美。
郑千玉信步,像自言自语,道:“真好。”
林静松心中酸楚。一个对美的感知总是最深入、最敏锐的人,为什么此刻他活在黑暗之中。如今对他来说,快乐具体是何种事物,林静松描绘不出。任何人无法代替他描绘。
一个多小时车程,郑千玉连了蓝牙放了几首歌。他现在常听纯音乐,都有自然的意象,在两人轻声的交谈之中,成为隐约的背景音。
这令郑千玉想起他大学时和男友一起去山中露营,那是一趟较远的旅程。他们去了对岸,在陌生的户外店租了帐篷,徒步走进山中。
这一趟来这么远,起因是郑千玉在网上看到一组摄影作品,在这里拍摄了圈谷和巨木,郑千玉只看了一眼,就决定要来。
并非普通的旅行,手续多而繁杂,等待的时间也久。郑千玉对男友说,要不我一个人去就好。
他是去写生。生活中许多事情在权衡“要不要做”之后被放下,唯有采风画画,郑千玉说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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