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南和那男人说了会儿话,拄着膝盖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出了镜。没一会儿那男人也站起来,跟着出了镜。
不一会儿男人回来了,坐在台阶上抽烟。抽了会儿,扭头看过来。就像知道段立轩在屏幕这边似的,笑着吹了个烟圈。
视频播完了。
大亮缩在小马扎上,一言不发。余远洲虽不明就里,但也没瞎问。像颗蔬菜一样安静,连鼠标都不点了。
墙皮被灯光照得白闪闪,屋子像个薄脆的铝箔袋。俩人大气不敢喘,生怕惊动了段立轩。
段立轩静止了半晌,掏出黄鹤楼。抿唇叼了根,甩出一簇阴蓝的火焰。铁青着脸嘬腮,大口吸大口吐。像点燃的干柴,呼呼冒烟。
他没看到陈熙南怎么伤的,但他会想象。他不能不去想象。还不是笼统地想,而是逐帧地想。
想他摔下台阶的惊恐,想他被殴打的屈辱。想他连抱肘防御都不会,却还像个爷们儿一样不卑不亢。
想刀划下来的时候,他也许痛呼了,也许没有。
想他倒在路边,淋漓着一地鲜血。踉跄着爬起来,晃进门诊缝针。想那时两人相隔不过几十米,他却没有向自己求助。
想得越多,就越恨自己。那么出类拔萃的一个人,怎么能被臭地痞压着打?那么白皙乖巧的一身皮,怎么能像破布似的乱缝着?
吸得太猛,烟灰都没掉。两只烟毕,段立轩狠呸了烟头。拎起手包往腋下一夹,起身磕了磕鞋尖。从包里掏出折叠墨镜,掰开架到脸上。
圆形的茶晶镜片,金边玳瑁的镜腿。实在太复古了,带着一种中式的恐怖——镜片这头,他看不见血的颜色。镜片那头,对手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出去一趟,留大亮搁这儿。”他瓮声嘱咐着,冷淡得像是变了个人,“老实呆着,别总寻思有的没的。”
余远洲抬起头。看不清段立轩的表情,只能看到镜片上的自己。小小的变了形,像一只白炽灯泡的光影。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问。扯了个面子笑:“放心吧。”
段立轩没再说话,径直推门走了。等脚步声远去,余远洲这才低声问大亮:“二哥这是做什么去?”
“宰人。”
“宰人?”
“嗯。”大亮搓了把膝盖,留下一大片汗渍,“你看二哥啥时候不扯闲淡了,就是要见血了。”
“伤没好利索,怎么又打架?”余远洲担心起来,掀开被子想去追,“走,咱俩去劝劝。”
“别上前儿!”大亮摁住他肩膀,叹着气摇头,“老实儿呆着吧。这会儿的二哥,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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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拓安保」是东城最大的安保公司,在市中心有独栋办公楼。五层高的复式洋楼,全层落地窗加外走廊,看着气派又闪亮。
早晨八点半,前台小妹已经就位。坐在柜台后,来回拨着几根头发帘儿。趁着妆面还没油花,举着手机美美地自拍。
感应门叮一声滑开,板车哗啦啦地推过来。她以为是送快递的,随口说道:“放边儿上吧。”
“妹儿,疯狗搁几楼?”
顽劣透亮的声音,伴随凛冽的冷腥盖顶而来。抬头一看,柜台后站个男人。
穿着黑底银竹的盘扣衬衫,脖颈挂串天珠项链。戴副茶晶眼镜,唇周一圈狂野的短胡茬。单手推个板车,摞俩麻袋。
上面那个印着‘佳什么羊奶粉’,下面那个印着‘老什么态大米’。两个麻袋本应是白的,此刻已经脏得看不出色。尤其下面那个,破了个大洞。伸出一只运动鞋,微微地抽搐着。
她蓦地反应过来。膝盖一软,带着凳子人仰马翻。
“咋还吓堆缩了?”段立轩撑着柜台,伸手要拽她。
“别杀我!”她吓得眼泪都喷出来了,连连求饶:“大哥,我就一臭打工的,一个月两千五,你别杀我…求你了…”
“就两千五?”段立轩揪着胡茬,若有所思地担忧起来,“两千五搁东城能活吗?不得啃老啊?”
前台泪眼婆娑地看他,妆花得像露馅汤圆。先是点了点头,又连连摇起头。
“甭怕啊。”段立轩安抚般叩着台面,“就问你老板搁几楼。我来给他送货。”
前台咽着唾沫,哆哆嗦嗦地往电梯指着:“五,五楼。”
“结了。”段立轩撤回手,台面粘下半个脏掌纹。他拿袖子抹了,推着板车往电梯去。喀啦啦地进了厢,又忽然回过头。
“挺漂亮个小老妹儿,别遇到点事就堆缩。”他手扒着电梯门,亮着嗓门嘱咐,“回头让狗B给你加点钱。不给加你就去工商局告他,说他偷税漏税搞破鞋。拿出点钢儿!听着没?”说罢歪嘴笑了下,这才松手让门闭合。
前台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打电话:“王王王经理,来个男的找老板,往五楼去了。他推个板车,啦啦一地埋汰…戴个墨镜…是有点像拉二胡…穿得像死人?那没仔细瞅,板车上倒像摞俩死人…”
“行了,知道了。”从烟雾里传出一个粘哑的动静,“地拖干净了,别让蔡老登瞅着。”
房间没开窗,拉着一半的窗帘。翻滚着混沌的雪茄烟,像是西游记里的妖洞。王经理站在门口,只能隐约看到丁凯复的轮廓。
这头是没现形的妖魔,那头是明晃晃的罗刹。伴随咯吱吱的板车响,段立轩环佩叮当地往这走。走廊尽头一扇朝东的窗户,被晨光映得璀璨绚烂。他走在过道正中央,几乎把那扇窗都挡住了。但耳垂下还是稀薄地漏出两点天光。神圣鲜艳,好似金刚菩萨的大耳环。身后蜿蜿蜒蜒一路红棕,分不清是朝阳还是鲜血。
王经理在丁凯复手下干了五年,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相。此刻看到段立轩也没慌张,还客气地招呼了声:“段爷。”
段立轩没搭理他,径直扎进了雾。等看清丁凯复,他踩停板车,倒垃圾般往侧一耸。被泡透的麻袋砸在地上,啪叽一声甩出弧形朱花。
“你养的狗,有俩咬了我的人。”段立轩踢了踢左边的「佳佳全脂羊奶粉」,“这个没咋动手,给你留了半条命。”说罢又踢了踢右边的「老五生态大米」,“这个往死里揍的,快几把噶了。你赶紧给他叫救护车。”
丁凯复瞥了眼那俩麻袋,伸手拉办公桌抽屉:“你找死没够?”
“几个意思?衬枪啊?来,有种你就一枪崩死我。”段立轩指着他,歪嘴冷笑着,“今儿你要崩不死我,我他妈看不起你。”
办公室关着窗户,烟雾里斜切着一片片阳。段立轩手里闪着一线流光,白晃晃地挑到棚顶上。
丁凯复没说话,直勾勾地看他。推回抽屉,往缸里掸了下烟灰:“远洲咋样了?好点了你出去住去,住宿费我出。”
“我草你妈!你知道我今儿来干哈的?”段立轩跺上脚边的大米袋,对着他招小狗儿,“你出来来,少他妈废话。”
丁凯复不屑地笑了下:“你知道要换别人,那俩腕子我高低给撅折。这回我念他是个大夫,还是你的人,只给了点小教训。瞎子,我够给你面子了。”
话音未落,段立轩嗖地跳上桌面。正手下劈,反手斜撩,正手斜削。三下不过一秒,快得只剩残影。
段立轩这人平时屁话贼多,但到动真格的,果决到让人发指。别说嚷两句装B话,那是连招呼都不打。
因果决而迅猛,又因迅猛而显脏。加上总戴圆片墨镜,江湖里都叫他鬼出瞎子。
丁凯复蹬着转椅闪退,撞上了窗旁的玻璃柜。摆件稀里哗啦地掉,顶上的大奖杯还给他来了个盖帽儿。
“derB草的!”他大怒而起,抡起椅子扔了过去。
段立轩后翻躲开,紧接一个腾空飞踢,奔着丁凯复的脖颈倒挂。丁凯复架臂隔档,一把将他掀了出去。
段立轩落地后大气不喘,蹬着沙发再度扑来。
抓腕劈手,缠臂扯肩,双臂抡劈,左右滚劈。一套通背劈挂拳,打得大开大合,力猛沉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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