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程朔把刚才没有经过大脑说出来的话又问了一遍。
“我吵醒你了吗?”
“是我还没有睡。”柏晚章说。
程朔点头,捻了下额前的碎发,还有点湿手,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打碎了他刚才一度以为是在做梦的错觉。柏晚章把泡好的燕麦推向他——甚至还用微波炉叮了十秒钟。
“晚上吃凉的对胃不好。”他拿走了程朔方才未喝完的冰牛奶,冲洗净杯子,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原来的位置。
“我忘了。”程朔的胃在听到柏晚章说的话后隐隐有了些痛感,也可能是过度紧绷下的幻觉。
柏晚章看起来并不意外,“你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有一瞬间,许多看不清轮廓的碎片划过程朔的脑海,无一能够用言语表达。他怔忡地,同样也是迟钝地反应过来——柏晚章也没有睡。他为什么没有睡?
难道和他一样,也在回想过去的事情?
怀着和他一样的心情?
泡湿的麦片混着温热的牛奶入口,味道不算坏,但程朔吃不太习惯,感觉不到饥饿后就放下了碗。这个过程,柏晚章一直在静静地看着。
程朔听见自己说:“你见到我的时候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你下车的时候,我就在楼上看见你走进来,当时差点以为是幻觉,”大约是觉得好笑,柏晚章很快地提了一下唇,“纭星很早就和我提过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年龄比他大,但我不知道那就是你。”
程朔苦笑着心想,他又怎么能够提前知道?
越来越多曾经被忽略的细节冒了出来,刚刚认识的时候,傅纭星就提到过有这样一位在他小时候赠予吉他、教导他许多道理的‘叔叔’。他一度以为那人至少和他爸一个岁数。
吉他…..他早该猜到。
“你的样子…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程朔低头扫见自己的没穿拖鞋的脚,不知道被哪种情绪左右,默默往里缩了下。
柏晚章知道他在说什么,笑了笑,眼尾下的痣跟着跃动了一下,在昏暗中拉近些许距离,“回去后,我被送进医院完成了手术,之后两年一直在家里休养,身体已经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再后来我和家人一起出国,继续学业。”
寥寥几句概况了这段没有程朔参与的人生,听起来相当轻松精彩,一切都在往好的发展。程朔动了动唇,又把想说的压了下去,隐约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挤上了他的脑海。
他禁不住问道:“做完手术为什么没有来联系我?”
这个问题似乎不那么容易回答,柏晚章安静了有一段时间,说:“我以为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程朔感觉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答案,扭过头,哪怕仍然看不清晰柏晚章的表情,压抑着提高声音:“你怎么知道我有了新生活?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
柏晚章问:“知道什么?”
戛然而止。
那个占据程朔脑袋的可怕猜测,在这一刻终于脱去了外壳。
——柏晚章对他母亲下达的死亡宣判,到底知不知情?
程朔一向以最坏的打算揣测他人,可是柏晚章是道难题,他还没有解开他,就在最冲动的年纪被迫面临了分离。
关于自己曾经‘死了’这件事,柏晚章知道吗?还是这一切只是个独独面向他的谎言?
程朔后背不知觉渗出了一层冷汗,直到柏晚章的声音把他拽了出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
程朔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一个能够在此时此地直接道出来的真相,连带着许多就此衍生出的问题也一同堵塞在了喉咙。这种荒唐的感觉并不比得知柏晚章死了那晚要好多少,难怪人人都要说缘分二字,他与柏晚章的缘分,大概就给得格外吝啬。
就连再续,也选在了这样一个无比糟糕的时间。
“我先上去了。”
“程朔,”柏晚章轻声叫住他,程朔停下脚步,做好了接收任何讯息的准备,可最后,柏晚章只是说道:“穿上鞋再走,楼梯很凉。”
程朔回头,柏晚章已经脱下了自己的拖鞋,蹲下身放在他跟前。
“晚安。”
柔软的床垫要把身体淹没,程朔躺在床上,睡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袭来,可能是柏晚章那句晚安的魔力,可能是那杯牛奶,也可能只是累了。
闭上眼前的一刻,他还在想柏晚章说的那句‘新生活’。
根本从未开始过。
第64章
“哎,看那边,”蒋飞手嘴并用嘬着太阳底下快要融化的冰棍,含糊不清,撞了下身边的程朔,“那个就是我和你说的,上周转来的怪胎。”
九月午后,阳光不再有假期那样毒辣,正够枕着补一个午觉。
肘击撞碎了模糊的梦境,一点没有收力。程朔拉下蒙在脸上的校服,几根扬起的草屑黏住头发,给视野蒙上一层绿油油的滤镜,漫不经心地掀了下眼皮,“哪儿呢?”
蒋飞朝右前方勾了勾下巴。
很多年后,这段初秋的画面依然会在某一段时间反复侵入程朔的梦。
那年他高二。
循蒋飞一副有好戏看的目光扫去,程朔顿住,午后的困倦一扫而空。树荫下三四个眼熟的面孔凑在一块,歪歪扭扭套着快看不出原样的校服,抽烟的抽烟,嬉笑的嬉笑,烟雾和玩笑都朝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掷去。
树影层叠。
那道身影侧对着他的方向,清瘦,微躬着背。风垂过,推平了衣衫与皮肤之间宽松的缝隙。
校服崭新,这学期才更换成海军蓝的样式。唯独领口印有几道拉扯的皱褶,有些长了的发丝随主人低下头戳到那块扎眼的污迹,露出一小截下巴,白得像块才凝固不久的蜡。
隔得太远,看不见表情。
大约是刺入刚醒来的瞳孔里的阳光太晃眼,难以聚焦,程朔盯着那抹白看了比平常更久的一阵子。
蒋飞咬下半截冰棍,咬碎了,咽下去,呼出的寒气里不无同情:“运气真背,碰上那个死胖子,他今天要倒霉了。”
没人不知道那几人是三中出了名的混子——恶名。
目标对准班上沉默瘦弱、没有存在感的学生,趁对方落单时截获走钱与战利品。运气背时,稍微表现出反抗或不满的意思,就会换来一顿仗势凌人的羞辱。
老师管不了,学生见到只能绕道走。
但总会有对规则一无所知的新猎物掉进陷阱里。
程朔支起身,靠上粗糙的树干,从远处枝叶的间隙里看着这段事不关己的恶行从开始到渐入佳境,上演一场已经看腻了的戏码——这种事在一向没什么好口碑的三中实在见怪不怪。
耳边偶尔传来蒋飞的实时解说,慷慨激昂,程朔一句没有应和,仿佛毫不感兴趣。直到为首那个胖子猛地把即将抽灭的烟头摁在轮椅扶手,没有一点征兆。
少年手背下意识往里缩了一下,撞到轮椅的金属材质,那一下似乎不轻。
围着的几人哄笑起来,看得出来对这个恶作剧的结果很是满意。
程朔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干什么?哎,程朔——”
最终还是多管了闲事。
人数上并没有占到什么优势,但当他和蒋飞人高马大挡在面前,气势上便隐隐压制。为首的胖子吊儿郎当地插着兜,面露些不满,“程朔?你来凑什么热闹。”
程朔也学着他吊儿郎当的口气:“你们吵到我午睡了。”
几个人一下被踩到脚似的,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草,有毛病吧?”“装什么逼呢,来打一架就清醒了。”“谁啊?三班的那个程朔?”
胖子显然也明白这是个很离谱的借口,但不知想到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恶狠狠地瞪了程朔身后的少年一眼,带着同伴走出了树林。
程朔捏着有些酸胀的后颈,刚才那树干可真硬。扭过头,呼吸与动作同步定在了原地,有一瞬间,林间密密麻麻的噪音被透明隔绝,眼前这张好看得过分的脸与轮椅组合在一起的画面在阳光下太过有冲击力,直勾勾盯了半分多钟,一股没来由的窘迫猛地窜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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