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在一楼,元方递出一方彩莲牌子,堂倌立刻殷勤地引着他们去了雅间。
室内布置得清新自然,统一用节令元素,外窗面对的是人声鼎沸,内窗外头却是一池清莲,远处青山蜿蜒,飞鸟翩跹,仿佛与外面是两个世界。
内窗外延伸着一方小水台,左右两侧用竹帘相隔,虽不隔音,但彼此看不着。元方把画箱放在水台上的长桌上,转身回室内吃东西了。
裴溪亭将画箱里的画具一一摆好,一边有条不紊地准备,一边说:“我画起画来就忘了时间,你不用一直守着我。”
“画你的,别管我。”元方塞了满口的荷叶粑。
右边的水台上,有姑娘唱着《采莲曲》,歌声清甜,倒是并不扰人。裴溪亭手腕平稳灵活,笔下线条轮廓一一成形,他今日没用粉本,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便是笔下所成,毫无凝滞,可当他最后落笔、审视画作时,却愣了愣。
满池清莲,苍翠青山,绿树黄鹂,轻灵飞鸟,天地广袤,景色与用色都清新自然,本该处处生机勃勃,可他却在画上看出了朦胧萧瑟的意境,仿佛画中正有一场雨。
“……”裴溪亭搁下笔,抬眼看着远处的青山,有些出神。
“怎么了?”已经吃饱喝足、睡了一觉的元方在后头问。
裴溪亭摇头,说:“没什么。”
元方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后,看着桌上的画,他虽不好风雅,也不懂书画,但也能看出这画中生机万象,而画画的人今日心神不定,难掩失落。
原因无需多说。
裴溪亭难得这样,元方有些不落忍,说:“这里白天热闹,但也抵不过夜里的花好月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公子来。”
“你怎么请他?”裴溪亭好奇。
“就说你画好了画,请他来品鉴。”元方说。
裴溪亭被这个天真的想法逗乐了,牵着嘴角一笑,说:“不论是谁,都没有让他亲自跑一趟来观画的面子。”
太子殿下是金尊玉贵的菩萨像,只有别人想方设法地去白玉阶下求拜,没有他纡尊降贵来见人的,除非他愿意。
裴溪亭不是不懂,只是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能是因为比起旁人,他见太子一面是分外容易,而这些天里,那人在他面前是半个太子半个付兄,而非十成十的太子殿下。现在他也算是切身体会了一遭。
“算了。”裴溪亭呼了口气,“我要稳住心态,稳住,稳住……”
元方听着裴溪亭念咒语似的给自己鼓劲,摇了摇头,正要收拾画具,突然察觉到什么,偏头看向左侧。
他轻步走到竹帘前,靴掖中的匕首已经落入手中。
裴溪亭偏头看过去,不明所以,却没有擅自出声,只是暗自警惕起来,等着一有危险就立刻闪避。
突然,那竹帘从半中间断开,元方后翻躲闪,挡在裴溪亭身前。他手中匕首飞掷而出,已经被刀柄打了回来,与此同时被他拿入手中的还有……一个糯米荷叶果子。
俞梢云抱刀站在左邻水台的侧栏前,对着元方微微一笑,说:“见面礼。”
元方:“……”
看来元方碳水达人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些了,裴溪亭感慨着站了起来,目光掠过俞梢云的肩头,直直地落在那个坐在琴桌后的人身上。
太子殿下今日一身浅淡清雅的绿绫长袍,木簪绾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璀璨浮华的物件,却俨然是金质玉相,俊美无俦。火一样的晚霞笼罩在天边,艳丽的橙焰洒了他一身,仍压不住他,反更衬得他华美无匹。
他面前放着溪亭问水,可裴溪亭在这里坐了大半天也没有听见琴声。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旁边雅间是偶然还是故意?他们刚才说的话,他有没有听见……一瞬间的时间,裴溪亭的脑子里却想了好多,他把嘴唇轻轻地抿紧了,勉强压下起伏的心绪,平常地笑着说:“好巧。”
巧吗?太子想,其实不然。
赵繁和上官桀前脚到杨柳岸找裴溪亭,暗卫后脚便禀报了太子。彼时俞梢云眼珠子一骨碌,就说:“那二位对裴文书不安好心,若是撞上了,坏了裴文书的心情,从而损了您的画,岂非不美?反正闲来无事,都是出门闲逛,不如咱们也去荷洲?”
宁州到处都在过节,太子并不确定赵繁和上官桀是否知道裴溪亭今日去的是荷洲,但凡事总有个万一,且俞梢云说的有些道,便答应了这个提议。
俞梢云打听到裴溪亭的雅间所在,花了十倍的高价从左邻客人手中倒腾了过来。上官桀和赵繁并非没有向此处打听裴溪亭,但俞梢云提前打点了下去,这里的人自然不敢多嘴。如此,裴溪亭安安生生地作了一天的画,太子便也在左边安安静静地待了一日。
太子侧目,看见了裴溪亭身上的水红袍衫,是他送的那件。他顿了顿,说:“梢云。”
俞梢云应声,退了出去。
见状,元方也拿着那只糯米荷叶果子出了门。
太子看着裴溪亭,说:“过来。”
裴溪亭自来不喜欢听从命令,以前却对太子的这声“过来”毫无反感、毫不排斥,约莫这男人的声音太好听,淡淡的嗓音也能让他觉得蛊惑至极。可今天不知怎么了,裴溪亭不乐意听,身体也没有动。
“您不来看看我的画吗?”他问。
太子看着他,裴溪亭仍旧没动,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较劲。下一瞬,他眼前一花,太子已经翻身落在了他身前。
裴溪亭退后一步,让出位置。
太子看着画,看得仔细,没有一处放过,许久才说:“你的心不静。”
“画师不是神仙,有七情六欲,便不能时刻都心静如水,精准无痕。我倒觉得这幅画很好……很生动。”裴溪亭说。
太子眼波轻晃,的确,如此一来,画中就不仅有此间天地,还有“裴溪亭”。
“当然,我今日是为您作画,您若不喜欢,我重画一幅就是了。”裴溪亭说,“这幅画我拿回去自己裱起来。”
“不必。”太子说,“你画得很好。”
裴溪亭问:“这是评价,还是夸赞?”
太子说:“都有。”
裴溪亭莞尔,趁机问:“您是何时来的?”
“先前。”太子说。
太子殿下拿出废话文学,裴溪亭无言以对,微微一笑,说:“殿下今日怎么不抚琴?”
“隔壁有人抚琴,我再插一脚反而不美。”太子说,“除非裴大师能为我开道,震慑得其他人不敢动弹。”
裴溪亭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琴技被吐槽,说:“您不早说,以我十指琴魔的功力,完全可以做到。”
对于他的厚脸皮,太子不予置评,微微一哂。
裴溪亭晃了晃手,说:“偶遇便是缘分,不知您肯不肯入乡随俗,与我喝一杯碧筒饮?”
太子没有由拒绝,说:“好。”
“请随我来。”裴溪亭侧手示意,请太子进入屋内。
长几上放着一只篮子,里头是先前堂倌送来的新采摘不久的荷叶,卷笼如盖,裴溪亭将叶心捅破,使之与叶茎相连,转身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荷盏,裴溪亭再伸手拿起托盘上的酒壶,轻轻倒入叶心,酒水经过荷叶、叶茎,自茎口落入唇中,酒香之外也许别有一番味道。
裴溪亭看着太子,好奇地说:“什么味儿?”
“清香之外有微苦的涩意。”太子说。
“我尝尝。”裴溪亭转身又做了个荷盏,正要自给自足,太子却接过他手中的酒壶,要为他斟酒。
裴溪亭浮夸地受宠若惊,被太子不冷不淡地看了一眼,立马收敛表情,张嘴轻轻咬住茎口。他喝了口酒,品了品才说:“嗯,还不错,但在我今天喝过的里头,还是那筒莲子羹最好喝。”
他在这里从白天坐到傍晚,期间也只喝了一小筒莲子羹,作画时没有感觉,这会儿却有些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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