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51)

　　搬家之后，姜若又恢复了来画室。他每周过来，还是很认真教孩子画画。但宋玲跟姜若说话，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似乎什么东西从姜若体内抽走了。即使跟他说着话，他的意识也在其他地方，游离、飘荡。

　　宋玲很早就认识姜若。当年姜若母亲过世，他也像现在一般，游离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他甚至无法拿起画笔，直到后来姜若返校上课——不知什么原因，姜若又开始画画了。

　　宋玲还记得十七岁的姜若，忽然告诉她：“玲姐，我画了一幅完整的画。”

　　宋玲替他开心：“太好了，你画的什么？”

　　日光洒在少年脸上。姜若皮肤白，被光线一照，皮肤里的血管都能隐约看到。他睫毛眨动，垂下黑润润的眼珠，嘴角抿过一丝浅笑。那笑意并不愉快，反而显得忧郁、迷惘，仿佛陷入一场盛夏蒸腾雾气的梦。

　　那一瞬宋玲觉得，如果她继续追问，就要把少年的梦打碎了。

　　课程到晚八点。孩子们陆续被家长接走，宋玲收拾了画室，没有立刻回家。她考虑找一间更大的画室，在办公室里翻看租赁资料，多待了一阵。等她锁上画室门，走出大楼，已经十一点了。

　　深秋时节，夜深寒重。宋玲捂紧大衣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正要开锁，坐在街边的身影落入她的视线。

　　宋玲走过去，诧异道：“怎么没回去？”

　　姜若慢慢把脸抬起来。

　　“我想搭公交车来着……”他嗓音很轻地开口，“但是坐反了，快到终点站，才意识到搭错车。我又往回搭，当我搭到这里，有其他人下车，我也稀里糊涂跟着下了……然后我就坐在这儿。”

　　姜若低下头，棉服领口露出一截弯曲的脖颈：“很傻是吧。”

　　宋玲沉默几秒，让姜若稍等她，去不远处的便利店买了两杯热巧克力。她把其中一杯递给姜若。

　　纸杯很热，姜若的手心很快温暖起来。

　　宋玲捧着纸杯，望向空荡的街道：“爸爸过世前，交待我一定要跟你保持联系，我就想了个办法，跟你说画室太忙，我顾不过来，请的老师也不怎么满意，希望你能过来帮我。”

　　姜若不知道老师对宋玲交待过这样的话语，他转头，怔怔看向宋玲。

　　“爸爸的想法，不是说你要画出什么成就……而是希望你不要与这个世界切断联系。爸爸很严厉对吧，对学生总是不苟言笑，学生们都怕他。但他真的把学生都当自己孩子看待，你也一样，是他的孩子。”

　　这是宋玲第一次跟姜若交流这些。热饮透过纸杯，让人指尖发热。姜若低着脑袋，慢吞吞喝一口热巧克力，又热又甜的液体滚入喉咙。

　　冷风扫过鼻尖，姜若鼻子发酸，匆忙又喝一口。

　　宋玲叹道：“小若，你很好，你完全可以没负担地喜欢别人，也值得被人喜欢。”

　　姜若闷头喝热巧克力，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

　　白色的帆布鞋，上周刚洗过，现在又沾了灰尘。一片枯叶吹过来，落在鞋面上。姜若弯下腰，指尖刚要碰触叶子，枯叶被风一卷，又卷走了。

　　温热液体从眼眶里啪嗒落下来。

　　姜若抬手擦了擦，想要止住，泪水仍然不争气地掉落。

　　他说谎了。

　　即使他再怎么逃避，他也很清楚，他其实在撒谎。

　　对郁明简撒谎，对自己撒谎。

　　他说，他没那么喜欢对方——怎么会不喜欢呢？那份原本并未奢望过回应的单恋，陪伴他那么多年，已经在日日夜夜的重复里，变为强大得难以挣脱的惯性。

　　现在，惯性被硬生生打碎。被打碎的感觉，真的好疼啊。

　　姜若浑身颤抖，泪水模糊视线，整个城市在黑暗中寂静旋转。

　　“喜欢一个人，原来不总是开心的……喜欢也可以让人变得痛苦。”

　　“痛苦得没力气再喜欢下去。”

　　“我以为只要我离婚，摆脱跟他有关的一切，就可以回到平静的生活。我弄错了，我还是、还是很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姜若泣不成声，哭到后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宋玲将他抱住，无言拍打姜若发抖的后背。

　　年过八旬的郁怀恕，记忆力迅速衰退。最近，就连最亲近的家人也开始遗忘了，郁明简看望他时，老人笑了笑：“你是谁？”

　　空空荡荡的感觉，像不知道从哪刮来的风，灌入郁明简胸口。令人山一样仰望的存在消失了，郁明简面对的是一个疾病缠身的孱弱老人。他试图回忆，曾经那个强硬的形象，却在脑海里快速消解。

　　“我是小简。”郁明简说。

　　“小简？”

　　郁明简嗓音哑了一下：“郁明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我的名字还是你取的。”

　　“是吗？”老人笑笑，打量眼前年轻高大的Alpha，“可是，小伙子，你分明有心事，你并非无心可猜。”

　　阿兹海默的老人，有时似痴痴孩童，有时又像智者。房间里光影移动，郁明简神色静了静。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小简，”郁怀恕握住郁明简的手，眼中浮现短暂的清明，“上次陪你过来的孩子呢？怎么没见到他？”

　　郁明简一顿。

　　郁怀恕在问姜若。

　　他跟姜若的事情，外界沸沸扬扬，但郁怀恕是不知道的。老人如同沉入香炉的灰烬，与纷扰的外界不再关联。

　　郁怀恕说：“下次不要自己一个人来了，带那孩子一道来看我吧。”

　　门铃响起。姜若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听到铃响，连忙擦干手走出去。

　　原本以为是宋玲和蓝安之。他打开房门，却是沈川期带着赵蕊先到了。

　　沈川期冲姜若温和一笑，姜若也笑笑，侧身让两人进屋。

　　“房间小，有点挤……”

　　“好香！”不等姜若说完，赵蕊抢话道，“小若做了什么呀？有我最喜欢的可乐鸡翅吗？”

　　“有啊。”

　　沈川期敲一下赵蕊脑袋：“不要没大没小。”

　　赵蕊不搭理沈川期，小鸟一样跑进屋，很快就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机，飞快地换台，调到某个偶像打歌节目。

　　沈川期无奈说：“她最近迷上了一个偶像，买了大堆周边，还吵着要飞去H国看演唱会……现在的小女孩，追星太狂热了。”

　　“你懂什么！”赵蕊一错不错盯屏幕，耳根子却还留神舅舅的话，“你都不知道LIO有多酷！我是始于颜值、陷入才华、终于人品！”

　　沈川期无奈笑笑，耸肩懒得再多说。

　　姜若端了一杯茶、一杯果汁放在茶几上，转身进了厨房。

　　没多久，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沈川期走进来，站到姜若旁边：“要帮忙吗？”

　　

 

第59章

　　沈川期的信息素跟他的为人很像，有河流的气息。

　　姜若低着眼睛，没看旁边的Alpha。他把切好的葱放进快出锅的鱼汤：“不用的，我自己就行。”

　　沈川期联系过姜若几次，想约姜若见一面，姜若总说忙，委婉地回绝了。这次姜若主动给他打电话，让他带赵蕊来家里吃饭，其实很出乎他意料。

　　姜若还是照旧清瘦、文弱，黑发柔软落下来，眼睛又黑又干净，像被雨水浸润。他现在能够很好地控制自身信息素，只要不是特殊时期，即使不贴阻隔贴，释放的Omega信息素也在可控范围内。

　　沈川期到底是Alpha，再温和，站在旁边仅仅身高就有压迫感。姜若很少跟Alpha单独相处，在空间狭小的厨房里，感觉到对方打量的目光，姜若不由局促道：“沈哥，你和小蕊看电视吧。”

　　沈川期闻言一笑，想说什么，门铃声再次响起。

　　姜若忙去开门。

　　宋玲和蓝安之到了。两人的到来，把姜若从与沈川期独处的局面解救中出来。姜若准备了火锅，又烧了满满一桌菜。浓汤煮沸，水蒸气缭绕，小客厅的电视机里传出流行音乐的轻快节奏。